那晚,微信群的同学晒出一张照片:一口吊锅下燃着柴火,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烟雾缭绕中老人爬满笑意的脸在昏暗的土墙角半明半晦。那一刻,我的心如电流击中,思维顷刻短路,泪,汹涌而出。
这场景,是留在我记忆深处有母亲的春节。
从幼年到童年,从少年到中年,这画面,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点点往心脏的纵深镌刻。
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便是思念最痛的地方。
一个人的时候,心带着思念的翅膀飞翔。母亲在哪里,心便在哪里停留。
十岁时,春节是木盆底里的钢镚儿。
故乡的老家从先祖起,遗有陈年习俗,大年三天不得扫地,不得往外泼水。年初一一早,母亲必在天井边放上木盆木桶,盆桶里放壹分贰分伍分的钢镚儿,一家人洗涮过的水,倒入盆中,美名曰:聚宝盆。喻示着一年的财富积累、增加、不外流。每当家人往盆里倒水时,我便守在一旁,盯着盆底的硬币,看它们在水流的冲击下浮浮沉沉,眼里已伸出无数小手,在盆里捞开了。等到初三吃过午饭,送了年,迫不及待地请示母亲,去倒水。我卷起衣袖,两手握着大木盆一侧的耳,卯着劲,小心翼翼掀起盆,水泄币出。搼着那几分硬币,胀红着脸奔向火炉边忙活的母亲邀功。姆妈腾出手,怜爱地摸着我黄稀的发辫:崽吔,又长大了!
二十岁时,春节是家乡火塘里的一团焰火。
成年后,我外出工作。每逢春节来临,一封家书早早寄去了无尽的牵挂。不识字的母亲举着我的书信,让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村头的路,弯弯曲曲,在母亲的守望里,渐渐瘦成一根线。带着满身风尘,扑进家乡的土地,久别重逢的喜悦便泅上眉梢。一脚跨进家门,火塘的罗罐里咕噜咕噜在开花,或粉条猪脚,或芝麻猪肺,或猪肚墨鱼,或糯米猪肠。父母躬耕的农作物与一瓢一汤饲养大的土猪肉有机结合,经干柴烈火的提炼,浓香便悄无声息地溢出木窗,飘出瓦楞。母亲忙不迭地添柴加火。熊熊火光映着老屋的青砖,映着楼板下数得眼睛发花的大大小小的熏腊肉,映着父亲寂寞烟斗里释怀的笑容,映着一家人喜气洋洋的脸,母亲脸上的皱褶里开出一朵朵小梅花。红火焰红脸膛,红红火火热闹的年。有母亲精心的打捞,年,过得有滋有味。一团火,一罐汤,母亲紧拽亲情这根线,将游子从四面八方牵回家。母亲把爱、把乡情、把希望交付炉火,通过罗锅这种千锤百炼过的铁质容器,将乡愁炖酽炖稠,儿女每一次离开故土时,便记住了乡音,记住了乡愁。
岁月无情催人老,蓦然回首亲不在。无数次夜里梦见双亲,惊喜地扑向前,醒来音容不在,心亦空茫,默默无语泪两行。乡音经一次次无眠的敲打,已渐行渐远。家乡的味道、春节的味道,在没有母亲的日子,缺少了暖意。
如今的春节,是一幅木刻版画。
没有考究的镶边,无需精美的装饰,以青灰老墙为底色,一块方正简约的木板刻上一火塘、一罗罐、一团燃烧着的焰火。母亲布衣绾髻弓身添柴,灰褐的老猫懒洋洋地绻依在母亲脚旁。父亲静坐一角,手执书本,古铜色的脸上神情专注。罗罐里冒出的腾腾热气与柴火散发出的人间烟火气息融合一起,在老屋的楼板与砖缝间游走。画面质朴工雅,人物翔实,远景疏简,线条明而刀锋锐。父母的模样从画中进驻心中,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后定格成永恒的记忆。
春节,成了我乡愁中最痛的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