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辞世逾半个世纪,黄土之下的遗骨早已寒凉。世间春秋流转,坟前草木枯荣,阴阳河界两隔,斯人渐行渐远,那沧桑的背影却始终令我魂牵梦绕,永生难忘。
在我的记忆里,草莽出身的父亲也许没有英雄的气度,但他刚毅执着,敢作敢当,算得上一条硬汉;他淳朴厚道,有情有义,够得上一条好汉。
父亲出生于时局动荡的民国初年,饱受了饥寒交迫的生存之苦,是祖父祖母眼中命悬一线的血脉传承希望,风雨交加、凶险相随的命运从他的人生初步便开始了。双亲亡故的孤苦、备受煎熬的艰难砥砺了他的铁骨意志,陶冶了他的柔肠性情。青春年少的父亲可谓血气方刚,侠肝义胆,在早年的民间留下过传扬一时的佳话——他只身摸进日本兵驻点为地方抗战组织劫过枪支,参与护送新四军将领闯过日伪防区封锁线,积极投身过抗美援朝爱国募捐运动……在共和国火热的建设年代,父亲作为劳动突击队的一员,奔波的足迹踏遍了湘鄂热土。五十年代的长江水域堪称千疮百孔,一穷二白。从太平口到铁山嘴,从黄盖湖到南北渠,从长江干堤到陆水大坝……每一项攸关家园兴衰和涉及子孙福祉的水利基础工程都无不渗透了父亲那一代青年淳朴的热血与汗水!
父亲确实无愧于那个时代曾经给予他作为光荣劳动者的褒奖。1954年江洪暴发,他累倒在防汛大堤上;1968年百日旱灾,他病倒在抗旱工地上……倔强的个性让他一次次挺住了生死的考验。然而,天意难测,气数无定,在艰辛的创业环境中,父亲不幸染上了严重的血吸虫病。由于国穷家贫的现实而导致他的生命在痛苦中过早地谢幕了。
关于父亲的印象,我至今最伤感的记忆集中在他的不惑之年后,想来实在令人酸楚。原本还算是生龙活虎的壮年,由于劳累的折腾,转眼便成了风烛残年的老翁。腹痛难耐、身骨无力、彻夜失眠的父亲是多么渴望能找回自己劳动的价值啊,但顽疾已经缠身了!我时常静闻他在沉默独处中的轻轻叹息,实在是充满了一言难尽的无奈啊,他似乎决然放弃了救治求生的希望。更让他怅恨的是家境的困窘艰难,在他生养的七位儿女中,由于饥饿和伤病而夭亡了两条生命,这才是他难以抹去的心灵至痛。可敬的父亲守护的是身为人父那朴素而高贵的人性伦理——哪怕最微薄的一点财力也要置之于养儿育女的责任上!
劳苦一生的父亲没有留与后人念想的遗照,宁愿承受肉体的苦痛也要选择悄然地离去,只是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以难得的平静娓娓道出了他的故事与心事:他遭遇最险恶的一次经历是在亮着刺刀的日本兵追杀下死里逃生;他胸怀最豁达的一回表现是对母亲丢失了他的抗战功劳证明一笑了之;他处事最得体的一件善举是将祖母给他养命的一枚银元送给了逃水荒的落魄人;他平生最难过的一桩缺憾是可恶的病魔阻止他活到三世同堂的日子喜享天伦……而他重复最多的夙愿是:企盼世道平安,天天多福,人人无恙——这,也许就是善良的父亲在把生命交付黄土之前留给我的最后告白吧!父亲离世后,乡亲族人在感慨他人生苦短的同时,也给予了他最切实的评价:一位太看重信誉、人情及良心的穷人、苦人和憨人。
而今,年过半百的我喜逢繁荣盛世,有幸享受着温饱安康的幸福人生。作为父亲的传人,深为父亲而欣慰:曾经世代的白丁之家居然也有了金榜题名的书生儒人。在感慨生命之树的枝繁叶茂时,饮水思源,我无法忘怀父亲的苦心传承。此时此刻,清明重临,醒来的思念催我深切地探询那远去的背影——父亲,您好吗?还有病痛吗?天堂里不会有兵荒马乱和风餐露宿的日子吧?九泉之下的您应该安心顺意地长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