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再一次在我的梦中一闪而过,几秒钟就不见了。就在娘一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了娘的脸。娘的表情很紧张,是惊恐的那样子,像是有什么事情使她极度害怕。在我的记忆里,娘在世时好像没有过这种表情。
我知道,娘在世生活了八十二年,经历了太多的人间悲风楚雨,但她从未畏惧过,她像男人一样,用自己的身板为家遮风挡雨。在她的庇护下,我们兄弟四人茁壮成长,我们家从三人进山到现在发展成几十人的大家族,这是娘的功劳。
娘为什么紧张和惊恐呢?
记得娘在六月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再也睁不开眼睛,我们怎么呼喊也不答应时,我知道娘走了。在处理娘的后事时,大弟说娘有两个遗愿:一是不火化;二是不戴帽子。不火化很能理解,好在山区现在不是那么严格,这能满足老人家的愿望。不戴帽子?按照我们南方的风俗,老妇人过世下葬时都要头戴帽子,这些娘生前肯定知道,但娘为什么不愿戴帽子呢?按照娘的遗愿,娘入棺时我们没有给她戴帽子,而是用黑绒毛巾缠在她的头上,代替帽子。
早上醒来,我还在想娘为什么不愿戴帽子的事。现在想想,娘在世时,她还真的不喜欢戴帽子。去年冬天和今年早春,天冷时,我替她梳好满头白发(她喜欢我跟她梳头),要跟她戴上儿媳妇为她织的毛线帽,她不戴,说盖得头昏。
头昏?娘难道是为了这个而畏惧帽子吗?
娘十六岁嫁到我们王家,那时是1948年,第二年汉阳县解放了,娘那时肯定见过湾子里斗地主的场面,那些地主挨斗时都戴纸糊的高帽子。我想,地主戴高帽只能使娘感到好奇,而绝不是娘畏惧帽子的缘由。那么,如果娘畏惧帽子只有是为了父亲。
我父亲戴过纸糊的高帽子游街。我清楚地记得,“文化大革命”初始,父亲被派到县医院当工作队队长,执行卫生部门整顿。因为父亲在大会上说了一句大话,被“红卫兵”揪住不放,然后就被打成了“走资派”,第一个戴着高帽子在县城里游街。那些红卫兵把父亲架着走好几里地,还特地游到我们家门口停留了好半天,“打倒王某某”的口号一句接一句喊,喊得震天响。我那时只有九岁,很害怕,站在门边紧紧地搂着娘的腿。记得那时我抬头看娘,娘的表情就是梦中娘的那种紧张和惊恐。
父亲是娘的靠山,一辈子全力支持父亲。我猜想,那时娘看到父亲戴着高帽游街的时候,她肯定想到了斗地主的情景,但娘从不认为父亲会成为恶霸地主。后来,父亲每次挨斗挨打回家,娘就端上熬好的草药汤。是娘咬着牙、含着泪帮助父亲渡过艰难的十年,也保全了我们全家。
跟娘生活了几十年,“文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娘那种紧张和惊恐的表情,留给我的只有爽朗的笑声和一脸的慈祥。
我想,娘的这种表情肯定是娘在去天国的路上回忆人世时的,到了天国,那儿不会再有戴高帽游街和打倒的口号,以及使人胆颤心惊的的声音。
娘,一路走好!(作者单位:通山县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