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喜好——欣赏脚印。我清晰地记得父亲的大脚印。
父亲的大脚印留在江汉平原上家乡那泥土的芬芳里。
它在春寒料峭的早春三月冰冷刺骨的秧田里,在夏天雨过天晴后泥泞的小路上,在秋天堆满丰收喜悦的打谷场中,在寒冬睡觉前踩灭炉火时的炭灰里。
它在田间的小路上踏倒后仍倔强挺直身子重新高傲地扬起头的一片小草上,在屋后冬日干涸的池塘里新鲜出泥的胖胖的莲藕上。
它在修路架桥的工地上,在风里雨里架设的电线杆上……
听母亲讲过一个故事。一次,父亲想改善一下伙食,就拿着小渔网去门前的池塘捞鱼。从不主动跟随父亲的五岁多的我,不知怎么了,死活要跟着去看热闹。一网兜下去,没见半条鱼影,父亲满怀希望地再次下网,我却在旁边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第二网捞上来的仍只是一些不知名的水游物,我哭得更加惨烈了。父亲有些疑惑,不知谁得罪了这个“小阎王”,却仍只是自顾自地下网捞鱼。说也奇怪,大半个上午,竟连小鱼也没捞着几条,我也一刻没停地嚎哭。父亲见收获不大,加上身边有个如此闹心的捣蛋鬼,就只好无奈地往家回了。母亲说,那次我像是撞见鬼了,从没见过我如此哭天喊地的,可还没回到家,却又破涕为笑了。我依稀记得,当时我跟在父亲身后,一步一步踩着他的大脚印,得胜回朝。
我走上外出求学之路后,再也没机会亦步亦趋追寻父亲的脚步了,我长大了,要结结实实地踩踏出自己的脚印,朝着不同的方向。
六十多岁时,父亲得了健忘症,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早已认不得我这个儿子了。2013年7月,我回老家探亲,父亲居然允许我为他洗脚!多年来,除了母亲,他从不让别人帮他洗脚,哥嫂曾尝试过几次,都被他猛力一脚踢开。为父亲洗脚,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俯下身,清洗着父亲那双大脚,我突然间有一种神圣感,觉得自己终于完成了一大心愿。第一次亲手抚摸父亲的脚,想着这双曾那么健壮有力的大脚承载过家庭多大的重担,曾留下多少深沉的印记,如今虽然已干瘦如柴却仍能感受到它那厚重的力量,我的眼中不禁噙满了泪水。
父亲的脚印止步于2013年的冬天,从此,它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成了我抹不掉的乡愁。这些脚印深沉地镌刻在我的人生里,让我知道自己立于天地间的来路和归途。
我女儿出生时,专门给她拓下了脚印,红色的印泥拓在白色的纸上,女儿从此开始走出她自己的精彩人生,也从此在我人生的脚印边再相伴起一串串不属于我却也属于我的脚印。在想象中,六月酷暑中出生的我,第一个脚印一定是结结实实地印在了父亲的手掌里。
每年的冬天,只要有雪,我都与女儿一同去踏雪。女儿自有她的乐趣,我的乐趣在于欣赏我俩的脚印。雪地里,我们的脚印如此清晰,小小的脚印,或与我的并行,或在前后,或干脆就叠在一起,就像小时候的我与父亲的脚印一样。女儿先是踩着我的脚印,然后箭一样地跑了出去,于是,从我的大脚印中生发出一串小小的脚印,延伸开去。
我看到,这脚印沿着生命的轨迹,在大地上不断向前延伸,它从家乡的那头延伸到我的脚下,又从我的脚下由女儿延伸到远方的天际,像一道美丽的彩虹。
这彩虹连绵不绝、生生不息,定格在大美的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