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情感的苦痛莫过于生离死别,在残酷的永恒面前,谁都难免黯然伤神。然而,当真实地第一次近距离正视这不幸的一幕时,我却在情感的折腾中骤然变得冷峻和理智起来。
在那个灰色的夏天,岳父的癌症已进入绝对晚期,更准确地说,老人的人生正临近悲怆谢幕的时刻了。一个月来,多么不易的煎熬啊,我们做儿女的心随他的肉体一同经历了无法形容的痛苦与无奈,度日如年的生命体验让每个人的精神感触近乎麻木。
记得那是一个难得平静的片刻,岳父刚刚苏醒过来,枯涩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想与我交流的渴望。我知道他是一位特别崇尚入土为安观念的传统老人,针对他从前的思想顾虑,我开导他:“生命的离去就像燃尽的蜡烛一样,只要活着无怨无悔,死去也该无牵无挂。”出乎我意料的是,原本对生命的善后与灵魂的归宿一直耿耿于怀的岳父,此刻的反应竟是一反常态的豁达:“唉,伟人都可以火化,把骨灰撒进了大海,我一介百姓又有何所怨呢?活过见过便足矣。”作为一位思想观念植根于旧时代土壤的老人,能道出此言实在难得,我不禁感慨且庆幸他在这最后的时刻自我解开了一个顽固了大半生的心结。
目睹残酷的情状,我真企盼岳父能平静地离去。我从一本书上读到——当辞世者的生命进入倒计之时,其未死亡的意识里可能会装满坠入悬崖的黑色恐怖……此刻,亲人一定要紧紧握住他(她)的手。我愿意相信这种暂无根据的揣测,也做好了这种特别“救助”与“安抚”的心理准备。不料岳父在一次剧痛过后竟艰难而恳切地对我说:“我断气的时候,你不要呆在我身边,记住呀!”听了这话我实在感动——善良的老人错误地认为自己的最后一口气会传染病毒,或者担心其恐怖的肖像会留在后人长久的记忆里。
俗人毕竟不是钢铁,而在我的记忆里,生活中的岳父还算是一位挺得住苦痛的人,但在弥留之际最令我揪心的还是他那难以抑制的呻吟——那从牙缝里挤压出来的是人生中咬碎了的最苦的聚积及其做人的真善,一声声的“走啊,快走啊”成了他生命最后的沉重咏叹;呻吟过后的每一次喘息总要搀和一句寄予后人的忠告:“平安才是福啊,再忙也莫累坏身子啊!”在老人生命的每一次黑夜来临的时候,我曾经荒唐地渴望过:生命如果没有死亡的终结或者安乐之死的理智能压倒亲情伦理俗念该多好啊! 每每至此,愧为孝辈的我们却只能在医学允许的前提下,施加一点可能减轻他痛苦的相助作为回报,除此外,唯有背后无奈的叹息与落泪……
就这样,岳父终于离去了。我不想过多地用苦涩的文字去描述初历亲人生死离别的痛苦——人生的善始善终到底自古难全,这是造化留给人类的必然。从这段特别的第一次人生经历中,我获得的思想是厚实而沉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