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
每遇夏日如火,我就会想起故乡那汪泉。
泉在下屋一户人家的后院,离我们豆腐铺也不过百米距离,乡邻们称之为“下屋泉”。盛泉的容器并不大,也不深,是一个形态类似商朝青铜器后母戊鼎的长方体(我估且称它为“鼎”)。泉浅而清,细窥可见鼎底角一处不大的泉眼正轻轻悄悄地渗着泉。这鼎里的泉总也不会溢漫,总也不会枯竭,总能恰到好处地停驻在一定的水平线上,仿佛有一个“鼎神”在掌控,神奇无比,令人浮想联翩。泉里,总有几只身体近乎透明的小鱼虾在闲庭信步,悠闲自得。难道是这圣水养育出了它们的常青不老之身?我愿意相信这样的传奇。
小时候,夏日黄昏,大人小孩们常常搬了椅凳、竹床在豆腐铺屋场外乘凉。那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身后的豆腐铺老屋前总是坐着一位慈祥的老人,面前扑鼻而来的是青涩的稻香,耳畔是热闹的蛙鸣变奏曲,再抿上一口带嘴小铜壶盛装的下屋泉,那特有的冰凉与甘甜,总是百般回味于口在心,像品咂一口纯香的陈年老酒,真有点飘飘欲仙了。
那泉的历史估计也不是一代人二代人的事了,因为泉边的青石已然分外光滑。我小时候常想,为什么那泉偏在下屋那户人家的后院,而不是在我居住的豆腐铺家里的后院呢?要在我们家后院,夏天乡邻们、小伙伴们去我家后院取水,我得多骄傲,那感觉又该有多好呢!泉边的人家想必祖上是一大户人家,不然这泉也不会安身其后院的。好在这大户人家也怀有一颗温暖的心,虽独拥其泉,却并未独享其泉,而是惠泽远近邻里了。
港
没有小溪那样浅,也没有河流那样宽,源于一个古堰奔流直下汇聚而成的水系环绕着村庄,故乡人称之为“港”。很多年前,港是洗衣的好去处,人们每每在家里把换洗的衣物用肥皂或洗衣粉搓上一遍后,就夹起洗衣用的棒槌,提起装满衣物的木桶去了港边。港边的青石板不算大,但棒槌捶洗衣服的地方是够用的。那时,外婆在这石板上捶衣是极其熟溜而有节奏的,让人想起那些震撼人心的打击乐。好槌出好衣,好水出好衣。清澈而灵动的港水,自然是会漂洗出漂亮的衣物的。
除了漂洗衣物,小孩们打的猪草,大人们割的苕叶,一股脑都得去港里洗。夏天,碰上那些个嫩头小子们头天晚上在水田里逮了黄蟮,第二天也定会去港边青石板上剖蟮的;若是刚下过一场雨,还能见到三两个顽皮的孩子在港里浑水摸鱼。其实,港里哪有什么鱼,最多用簸箕撮上几只带色的小蝙鱼和一些活蹦乱跳的小虾。那蝙鱼不过钥匙般大小,却煞是好看,出水后五彩斑斓地泛着光,令人眼花缭乱。
在港里划水,也是孩子们夏天喜欢的活动。故乡人称游泳为“划水”,甚是形象。而港水因为不够深,却是划不开的。现在想来,最多也只能是戏水而已。即便如此,每到夏天,去港里划水的孩子还是趋之若鹜。
井
井是港的邻居。井水,是附近屋场人们的主要生活用水。大块的石头砌成的圆柱形的水井,俨然是一口大型水缸。井的一侧是几级石阶,拾级而下便可以与井水近距离接触了。井,深不见底,碧色的水面静默着,像男人深沉的脸。冥冥中,又仿佛井底盘踞着一条龙。也许这只是我的怪诞想像而已。
小时候我总见大人们担起一担空木桶,轻盈地穿过小径,从容地下得井口几级石阶,轻轻地在水面左右浮动木桶后,用力舀起一担井水来,又从容地挑走。而我是畏惧那井“深”的,脑海里还常闪现那井中的“龙”(亦或是心中的“龙”),无论井“深”否,井“龙”否,反正我是害怕了,因而也从未只身前往那井取水。偶尔去取水,也是要结伴而行的。然而,畏惧终归是一时的。井水担回厨房的缸里后,顷刻间,与家中的巧妇相对应起来,巧妇若水,水若巧妇,呈现给你的都是无限的柔情与贤慧。劳作归来,抬起木缸盖,舀起一舀水来,往嘴里咕咚几下,疲惫全无。炊烟凫凫之时,故乡人每每烹炒菜肴之余,点上几次井水,顿时菜香弥漫,让人不免饥肠辘辘。用井水煨的线粉绿豆元宵汤虽不是饕餮大餐,却至今还留存在我的味觉里。
上善若水。故乡水福泽着故乡人,养育出他们健康的体魄和纯净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