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棵直入云霄的树。我株长一丈,在它面前也永远是稚伢,只配仰望!此刻眼前的树如同一位亲人,矗立在心灵,在天空的高度,灵魂的高洁上。
我看不到它的脚丫,那耸起塔一样树的根,或许就扎在我心里,扎在思想深处,扎在理想之境。如同面对巨人,我仰望伟岸身躯,更崇拜其风骨与精神。
一时叫不出它的名字,也未敢亲近。如同见到一位大师,一位佳人,心生倾慕,却拘谨得无以张口说出些苍白之语,表达一些热情。它是不需离开土地久远的人轻薄地呼一声的,甚至不屑于注目,它只需安静,只想哲人般面对纷乱世事,不吐一言,淡定从容。你拜金、拜权、拜势,它岿然不动,只恋脚下土地,向往头顶天空,守望一方未曾污染的山水。它是找到了自己最好的精神家园与归宿,与那些淳朴山人待在一起,灵魂是高洁的,心绪是安逸惬意的。
我分明见到它身上的贫苦、矿难、泥石流、地震、动车追尾、战乱与疾患。岁月在它身上留下的刻痕,如老人斑、苦瓜纹、风之烛影。树如老人,皆是风霜雨雪地走过数载春秋,愈老弥坚。有时,独处斗室,听着音乐,想起生命中重要的故人,不禁黯然泪下:幸亏去了,少了那么多苦,那么多忧虑与烦愁。所以,我相信宿命,在某种意义上,天堂就是了结,就是安然与思念。
眼前这棵已进入太虚之境的树便是,或许它是去天堂的云梯,或许它以静肃之态与天堂遥望,或许就是喻示某种哲理教化人类的天使。那纵横交错、凌乱叠生的纹路,分明是风霜雷电所袭,是虫兽啃噬所致。它把苦难凝成粗壮躯干,仍昂扬向上,韧力不减当年。高高裸露着的累累伤痕,与那延续的生命,那附生的菌体,衬出苍劲之中的柔美。是的,承受苦难阅历沧桑仍然挺拔,是树的风骨。无论死去与活着,一样挺立,站成人类仰望的高度。十五米,足以让所有人仰望。
木梓树,乌桕树。中国特有的树种,有一千四百年栽培历史的树。我四处打听,网上捜寻,终于打上这个烙印。其实,童年时它就伴我成长,是我淡忘了,却又想起并敬仰起来——树,亲人般的树!枯了,死了,却在梦中一次次洒下雨露的树,令人追思的树,感怀的树。
这是乌鸦喜食其籽的一种树,名也与乌有关。五月开细黄白色花,深秋叶转红如枫,结白色籽。宋代诗人有诗“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之句,描写其秋季如火如荼之象。从美学角度愉悦人,也从实用学层次上奉献着。树根树叶树皮可入药,有杀虫、解毒、利尿、通便之功,籽可炼油,制作肥皂与蜡烛。而它常常被忽视,被边缘,被作贱。儿时常见到乌鸦在木梓树上冲天一飞,突然“呱”的一声,我就担心村庄又有不测,紧张得心吊了起来,行事就格外小心。现在似乎是明白了那令人讨厌的声音,其实是代表木梓树在寂静里的吶喊,只是听的人无法领会而已。许多现代人耳边缺少那毛骨悚然的一声呐喊,不知天地良心,注定了灵魂无所依。
生前有价,身后留思,是木梓树给我最深的印象。孤独吧?没有花草相伴,没有鸟雀纠结,身边甚至没相携风雨者,孤零零顶天立地。可我分明见到阳光仍笑沐它,头顶那抹魅影一样的天空,有着淡蓝与雾霭的光芒在营造亲切的迎拥气氛,光与影握住了它伸向天空轻柔挥舞的手。
顶梢稀疏,落尽浓重,如古筝上轻拨之手,把天空弹得深邃。没有风,也轻柔生动;没有生命,也鲜活了环境。
我想,从鲜花美酒与金钱中抽身,静下心来,面对历史,面对静物,面对一个远逝的生命,我们似乎会学得不那么急迫与浮躁的。死死盯住前方,盯住眼前的人类,仰望星空,仰望山野,仰望一棵树,仰望历史,那是必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