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脊上终年游荡着白雾,雾里渗出潺潺水声。水自石罅挣脱,起初不过是数点寒星般的凝露,继而汇成一线,再而聚为涓滴,终于成就了一道溪流,在嶙峋的崖壁间切开自己的道路。
此水起初并不自觉其为水,只道是山体的一脉精魂,被地壳的巨力推挤,不得已而流淌。它流淌得极不甘愿,每遇顽石阻路,便激起白沫,发出近乎呜咽的碎响。石崖冷硬,苔藓幽绿,皆漠然注视这初生的造物在迷途中挣扎。它尚不知晓,一切伟大皆始于这般微不足道的发端。
溪水向下奔突,亦或是被抛掷而下。它流过一处陡坡,坡上曾有一株巨木倾倒,树根虬结挣扎于半空,早已枯黑如铁,然树身却横亘溪上,竟作了天然的桥梁。这朽木不知何年何月倒下,也不知何年何月将彻底归于尘土,但此刻却庄严地履行着“桥”的职责——几只松鼠跃过,一头母鹿迟疑地饮水,复又遁入林中。溪水自树洞穿过,冲刷着仅存的柔软木质,带走了一些碎屑,继续它的旅程。它尚不明白,自身已在不自觉中参与了一场庄严的代谢:死为生铺路,腐朽滋养了新泉。
地势稍缓处,溪水得以喘息,汇成一汪清浅的潭。潭边石上,先民凿痕犹在,粗砺而古拙,大约是祭祀或汲水之用。遥想第一个至此的人,定是被水声引路,干裂的嘴唇寻到了这一线生机。而后聚落渐成,人烟渐起。他们掬水而饮,垒石而居,将陶罐没入清波,打捞起延续族群的甘露。他们亦将血与酒掺入水中,将祈愿与诅咒向溪流倾吐。溪水默然承纳,将一切带往下游,带向不可知的远方。它那清亮的水体里,已浸透了人类最初的欢欣与悲戚,成了一条承载记忆与时光的河。
它继续向前,河床渐宽。有村落依它而建,水车兀自旋转,咿呀作响,将水提升至高处,再洒向阡陌纵横的田地。禾苗因之青翠,菜畦因之丰茂。妇人于河边捣衣,交谈声、杵声与水声交错;孩童赤身跃入深潭,溅起无数珍珠。溪水目睹了无数个晨昏,见证了无数场婚丧嫁娶。它已不再是山间那个懵懂躁动的少年,它变得深沉,懂得了滋养与背负的责任。
它流过广袤的原野,河岸被砌以石堤,身上跨起宏大的桥梁。船只开始航行,汽笛声声,穿越往昔只有猿啼与风声的峡谷。它被测量、被疏浚、被利用来驱动巨大的涡轮,将光明送往遥远的城镇。它成了航道,成了动力,成了文明脉搏中一道活跃的血脉。它惊叹于自身所蕴含的力量,竟能点亮黑夜,推动钢铁的巨兽。它也不再仅仅属于自然,它被纳入宏大的图景,与人类的史诗紧密交织。
它途经一座大城。城市贪婪地吮吸它,又傲慢地将污秽归还。它被巨大的管道约束、分割、引导,时而在暗无天日的涵管中默然穿行,时而又重见天日,成为景观的一部分,供人观赏品评。它学会了在钢铁森林的夹缝中生存,变得隐忍而世故。它沉默着,将一切记录在水纹的最深处。
它终于临近入海口。河面浩荡,烟波无际。回首望去,来路已湮没在群山云雾之中。它历经了冰寒的源起,穿越了生命的聚落,参与了文明的跃进,也目睹了自身的异化。它不再是那道清澈躁动的小溪,但它依然是水,是流动本身。
在咸淡水交锋之处,巨大的轮船鸣着汽笛进出港口。更远处,海平线如一道永恒的谜题。溪流——或许此刻应称之为河流——感到自身正在消散,融入一个无比广阔、充满未知的整体。它一生的奔流,仿佛都是为了奔赴这场伟大的消融与重组。它带来的泥沙将沉积为新的陆地,它蒸腾的水汽将化作降雨,再度光临高山之巅,开启又一循环。
它最后回望了一眼来处的群山,然后毫不犹豫地投身于万顷碧波。它不是消失了,而是终于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与完整。它的奋斗,始于一滴水的单纯渴望,终成就了一片海的浩瀚无垠。
每一道溪流,都是一部微缩的史诗,自高山至大海,便是自懵懂至澄明,自囿限至无垠的征途。其声淙淙,诉说的绝非柔媚闲情,乃是穿越亘古光阴、劈开巉岩、荡涤污浊、载舟亦覆舟的磅礴之力。人立于水畔,若只见其清浅怡人,便未尝听懂了水之真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