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家二楼,靠北那间只有几个平方的小屋,刚刚摆下一个书柜、一张书桌、一组沙发。这是父亲的书房。如今,书房里已经没有父亲。
父亲的故乡,是江汉平原上的洪湖。父亲幼时很苦,三岁母亲去世,六岁父亲去世,祖母把他带到十来岁,也染病去世。这样的家境,是没办法多读书的。我曾见父亲后来填的表,在文化程度一栏,填的小学。
没读过几年书的父亲,后来一直喜欢阅读。他一辈子保留了对阅读、对知识的偏好。这好像是他与他们那一辈人中大多数的不同之处。我相信,正是这个习惯,帮助他实现自我教育、自我提升,乃至自我规训。
父亲读《参考消息》坚持了几十年。直到他晚年,我们回家,客厅茶几上,仍不时可见他从干休所借回的几份《参考消息》。母亲说,他常常看报纸到深夜。这时,我们就劝解,爱阅读的人,经常动脑子,不容易糊涂。是的,一直到去世前一天,九十岁的父亲,头脑都异常清醒。
父亲离开后,母亲让我整理他的书柜。其中有一本《战斗到明天》。这是他常常提起的一本长篇小说。还有《巴金代表作》《刘白羽小说选》。父亲平常闲谈时,也曾谈到他们的作品。这些也是他年轻时读过的。还有一本,上世纪80年代后期曾在中国风靡一时的小说, 《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
父亲一辈子教育我们,规规矩矩做人做事。他自己,以及他们这一代人的绝大多数,一辈子是这么过来的。我想,被组织教育或者说规训了这么多年,许多东西已经真正内化于心。那教育不仅仅是条文教育,更是实实在在的案例教育。除此之外,还有阅读。父亲的阅读,他接受的知识,是否也构成了某种规训?
父亲没给我们留下多少物质财富,他给予我们的,主要是精神财富,其中,就包括对阅读的热爱,对知识的崇仰。我们兄妹(弟)从小耳濡目染,潜移默化,都爱上阅读。父亲通过这样的方式,实现了对我们的教育与继续教育。我很小也开始阅读。还记得,我13岁时,父亲把他的县图书馆(那时还叫文化馆)借书证给了我,从此,一个远为宽广的知识天地,在我眼前豁然洞开。今天,我有了比父亲多得多的书——以至这成了父亲后来和我的一个话题。这些书,成为我生活的重要部分,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改变了我。由此,我开始叙述人、岁月、生活。
年轻的我喜欢上文学:这是阅读的自然结果,并一直持续下来。为此错过了一些机会。对我的选择,父亲是有保留的。作为过来人,他肯定知道,走另一条路,更容易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所谓成功。今天回想起来,也确实是这样。我能够理解父亲当时的心情了。但当时,他没有强力阻止。父亲尊重了我的选择。
父亲的故乡,是一个名叫船码头的小村,据说位于洪湖北部,靠近仙桃。曾数次回乡的我见到的是:平坦的沃野田畴,笔直的林荫路,护砌良好的灌溉渠、东荆河……父亲自从有了家庭,有了我们以后,就回去得很少了。在那之前的上十年,特别是国家公职人员实行薪金制后,父亲的工资不低,他每月都给长子爹爹和另外几家亲戚寄钱,他甚至没有想到为自己未来的小家庭略有积蓄。十几年前,我和早已进入晚年的父亲去武汉,在阅马场一家旧书店等人。我进去淘书,父亲也在靠门口的书架前看了一阵,最后选了一本。买单时我看了一眼书名,它叫——《美丽的洪湖》。
七八年前,母亲提出,让我们有时间多和父亲谈谈,听父亲把他的一生回忆出来。父亲则觉得,自己的经历太普通,没有什么值得写的。今天想起来,了解父亲那一代人的经历尤其是心路历程,其实也很有意思。但我当时对此大约有所迟疑,没有真正抓在手上,总觉得还可以等一等。可是,许多事,是等不了的啊。
父亲节刚过,谨以此文,献给去了远方而又仍在近旁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