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我重游故乡黄龙山。
下午,满路是胆颤心惊的逼仄离奇的羊肠道,加上发飙的泼雨,泥泞中车轮爬过山路十八弯,掠过千枝万条,每枝头都悬着黄龙山的雨雾。按下喇叭,雨点就会噼哩啪啦掉下来。车窗冰冷冰冷,被呵出的热气晕成一团迷雾。
我用温热的手指试图抹去车窗的雾气,却看见了窗外无数晶莹的雨滴。新的雾气又蒙上来,我还是用手指划去,划着划着,终于划出思念中的名字。
比之县城,山上提早入暮,气温慢慢下降。又因触目皆是石破天惊的险境,已入秋,黄龙山的雨,像千年的老蛇般冷峻。
日接300余人的山庄已人满为患,有勇敢的驴友,依然撑起帐篷“混帐”。我们一行八个文弱书生,只好投宿到管理山庄的农家。那是丛林中一栋青砖楼房。
我们还没走进小楼,大雨更滂沱迅猛,游玩的兴致,被不知趣的雨淋成一壶欲热还凉的花雕。
雨下着,竹枝变成了雨箭,很古风地飘荡;雨下着,岚雾拼成的雨绳,很悠久地恍荡着。雨中孵出的暮霭,像我的肺叶一张一合。这样的夜晚,已不能登上犀牛,举头遥望浪漫神秘的月朗了。
黄龙山最美的,是竹、石、云、雾、洞、碑。如今,竹在雨中,石在云中,云在暮中,碑在天上。层层叠叠的雨雾,封锁了所有的山道。
那么,今夜的我,黄龙山,只能听雨了。
在这个浅薄的世道,未必老家的山,对我也生份了,只肯用绵山寒雨,打发一个飘泊异乡的文人?
忽而,我明白,这想法是多么的荒唐。
滚滚历史长河,雨是人之上升的动力。而诗人之于雨水,并非仅仅环境的适应。落在诗人胸口的雨,是何等的撩拨情趣。李商隐之“却话巴山夜雨时”,深沉彻骨;陆游之“细雨骑驴入剑门”,命运多舛却忧国忧民;韩愈之“天街小雨润如酥”,浪漫逍遥;而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在今日颇觉一场及时雨,势将灭绝“老虎苍蝇”。大凡血气方刚的诗人,唯有落魄,才让生命在雨中绽放超凡脱俗的花朵来。
夜雨是行旅的大敌,五光十色隐退了,豪情壮志收敛了,空间十分逼仄。因此,就会对小天地有一脉温情的企盼和自享。在夜雨中与家人围炉闲谈,几乎都不拌嘴;在夜雨中专心功读,身心会超常熨帖;在夜雨中思念友人,立即发个微信;在夜雨中挑灯写作,文字也会变得滋润蕴藉。夜雨可以使一位军事家转败为胜,也能使一个平常人的人生计划改弦易辙。
所以,我努力在夜雨中寻乐。我询问小楼的主人有没有酒,主人立马拿出“竹筒酒”来。今夜,我并不寂寞,窗外的每一支松竹,还有那天岳关的墓碑,以及驻守关口的英烈壮士,都是等了我千年的酒友!
雨愈下愈浓了。我看不到缈若烟海的林海,看不到流金溢彩的龙涎壁。却听到满耳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碎声,我饮一口黄龙山,放开女人的矜持,细细品味遐想:神鬼驼经的隐秘,石龟问松的神话,玉女抛梭的婀娜,金鲤朝天的典故……色彩斑斓的黄龙山雨啊,灌醉了我的十丈青肠。
一杯又一杯,小嘬酒来豪饮雨,竹筒酒让我穿透青灯外满掌的黑暗。酒过,茶过,雨却不过。友人说,如果雨脚稍停,出一轮明月,到犀牛角上望月多好。获瞻霁月固然是雅致的享受,但听雨滋润,更能长出一片比黄龙山更俏丽的风景!
故而,今夜的黄龙山迎我以雨,我欢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