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毕飞宇的短篇,会感到特别痛快。字里行间,那样酣畅淋漓,那样直指人心与人性。读完了,内心里却常常会感到一种隐隐的疼痛。这疼痛,也许就是作家所描绘的热闹人生背后的“苍凉底色”,是人性与人生中的诸多无奈与困境。
蚕婆婆终于要被大儿子接到城里来了。飘飘忽忽的,儿子的桑塔纳轿车将她拉到了城里,乘着电梯,扶摇直上,来到了第29层儿子的家。她“伸长了脖子朝屋内看,满屋子崭新的颜色,满屋子崭新的反光,又气派又漂亮,就是没有家的样子。”“蚕婆婆走上阳台,拉开铝合金窗门,打算透透气。她低下头,一不留神却发现大地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整个人都悬了起来。”她大声地说:“儿,你不是住在城里吗?怎么住到天上来了?”儿子却笑答:“不住到天上怎么低头看人?”
这就是蚕婆婆的儿子,自认为已将城市生活把玩于股掌之下。他傲慢,随心所欲,玩世不恭,所谓的城市生活,不觉中已将这个所谓成功男人的心浸染得自私而冷漠,让人不寒而栗。
而“飞”上了天的蚕婆婆并没有过上神仙般的生活,相反,她像是生了大病。每天,她“隔着茶色玻璃守着那颗太阳。日子早就开春了,太阳在玻璃的那边,一副不知好歹的样子。哪里像在断桥镇,一天比一天鲜艳,金黄灿灿的,四周长满了麦芒,全是充沛与抖擞的劲头。太阳进了城真的就不行了,除了在天上弄弄白昼黑夜,别的也没什么兴趣。”在蚕婆婆的眼中,所谓的繁华都市黯淡无光,一点生气也没有。
惟有对母亲,蚕婆婆的儿子——这个冷漠男人的心中还保存着一份温情。他别出心裁,想让母亲在29层的高楼里再过上养蚕的生活,为母亲买来蚕苗,还联系了郊区的一户桑农,让她定期为蚕婆婆送上桑叶。蚕婆婆兴高采烈地养着蚕,觉得内心里被掏空的部分终于再次填满了。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在春蚕就要上山的四五天里,儿子要出趟远差,而蚕婆婆却将自己锁在了门外。三天过后,儿子归来,看到母亲就睡在过道上,“面色如土,头发散乱,身边全是打蔫的桑叶和康师傅方便面。”她养的那些蚕,因为没有吃到那最后的桑叶,正在房间里挣扎着,无力地吐着丝,结着茧,无奈地完成着生命的另一种蜕变……
生活在“天上”,幸福到底在哪里?这问题让蚕婆婆深感困惑,其实也何尝不让我们整整一代人感到焦虑与不安?在雨后春笋般森严挺立的高楼大厦里,人心何处安顿?人生如何安然与安详?这真是一个宏大的人生话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