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进杭瑞山口高速入口时,我摸到口袋里的橘子还带着体温。母亲踮着脚往我上衣口袋里塞水果的模样,像极了四十年前往我书包里藏红薯糖的样子。只是那时她鬓角的银丝不过几缕,如今却已漫成了芦花般的雪白。
初四晚上的画面在脑海中清晰浮现。凛冽的寒风猛烈地拍打着老宅的窗棂,发出阵阵声响。我穿着新买的无袖羽绒夹,却因尺码偏小,腋下被撑得胀开了些许,鸭绒从缝隙里钻了出来,粘在保暖内衣外面,颇为狼狈。母亲见了,二话不说就找来针线,要给我缝补。
暖黄色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母亲坐在灯下,开始了她的缝补工作。她先仔细地查看了腋下胀开的地方,然后用手捏着针,另一只手捏着线,试图把线穿过针眼。可她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那线就像个调皮的孩子,怎么也不肯听话,在针眼周围晃来晃去,就是不进去。“唉,这眼睛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她眼角的皱纹在灯光的映照下更加明显,那一道道皱纹就像是岁月的河流在她脸上流淌过的痕迹。
我实在不忍心看母亲如此费力,便蹲下身去,想要帮她一把。母亲却轻轻推开我的手,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说道:“你就歇着吧,明天还要出远门呢,这点小事我还能做。”说完,她又重新专注于手中的针线。
母亲开始缝补了,每一针都缝得很细致。那细细的针在她手中缓慢而又坚定地穿梭着,藏青色的线随着针的游走,一点点地填补着那胀开的缝隙。由于羽绒服的面料有些滑,母亲缝得并不轻松,她不时地调整着针的角度,那专注的神情就像是在完成一件无比重要的艺术品。那些缝好的线脚就像老家屋后冬青树上蜿蜒曲折的冰凌,虽然不那么规整,却有着独特的韵味。记得小时候贪玩划破棉袄,母亲总能在煤油灯下变出朵梅花状的补丁。此刻她缝补的或许不只是我羽绒夹腋下的开缝,还有被岁月磨薄的牵挂。
天蒙蒙亮时,母亲照例蒸了四个冰糖土鸡蛋。氤氲热气里,她絮絮说着堂屋隔璧黄叔婆家新添了孙子,住横屋的叔爹哮喘病更重了。青瓷碗底沉着几粒殷红的枸杞,随汤匙搅动起细小的旋涡。“这罐腌水竹笋带着,你最爱拌饭吃的。”她把玻璃罐裹进旧毛衣里,塞进行李箱夹层时,我看见她指节上褐色的老人斑在晨光中忽明忽暗。
桥头的老梧桐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母亲执意要送我到路口,深蓝毛线帽被风吹得蓬松,露出几绺不服帖的白发。她的身影在晨曦中越来越小,最终化作水墨画里的一滴淡墨。
剥开温热的橘子,清甜气息漫过指尖。母亲总说橘络理气,细细撕去白色经络的动作,和她当年为我挑出鱼刺时一样认真。
或许世间所有远行都是圆规的舞蹈,我们以思念为半径,在故乡与他乡之间画着同心圆。母亲在圆心守着老挂钟的滴答声,我在圆周追赶着地铁时刻表,但那些塞进行李的腌菜、缝进衣角的牵挂、藏在皱纹里的叮咛,早让两个端点生长出看不见的丝络,比任何钢筋水泥都牢固。
行驶在大广高速中,暮色漫过赣江时,行李箱里的腌菜罐碰出声响。此刻我终于读懂母亲为何总在霜降后腌制雪里蕻——她将整个秋天封存在陶瓮里,等春天沿着电话线慢慢洇开,就能听见故乡的冰棱融化成檐下雨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