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师,您于去年冬天离开我们。快一年了,您的一些往事仍历历在目。
您毕业于蒲圻师范,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中等个头,眼睛大而有神,穿着简朴,举止干练而不失儒雅。我对语文乃至文学的爱好,主要源自于您的影响。
印象中,您不苟言笑,但只要一踏上讲台,就“画风”突变。尤其是讲古文课时,整个教室便成为一个强大的磁场,孩子们都化作一颗颗被您紧紧吸住的小铁钉。
至今记得您领读《论语》的情景。读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时,您刚摇摇头,又点点头;读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时,则扬扬眉、招招手,露出一丝浅笑;直到读“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时,迅即浮出一脸愠色,愠色中夹杂些讶异,还轻顿了一下脚……伴随着画面感十足的演读,似乎文中每个句子,甚至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成了跳跃的音符,全部溶入您全身每个细胞,甚至流淌在您的血液中。您语音刚落,孩子们立马摇头晃脑地读起来,此起彼伏的琅琅书声飘满教室,溢出了校园。
经过您多变的神态和夸张的动作渲染过后,再生涩的古文字句都变得易懂好学。每每想起《捕蛇者说》中的“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依然能感受到那“异蛇”吐着信子、窜出草丛的恐怖模样。偶读《岳阳楼记》,眼前不禁浮现出您背着手、昂头、瞪眼、现场背诵原文的清矍形象,自然联想到文人墨客于晴天登楼之心旷神怡、于雨天登楼之悲天悯人的场景。
在孩子们眼中,您的课堂充满着爱,讲课像说单口相声,构思妙,包袱多。记得讲苏轼诗词时,您讲到苏轼和苏小妹的兄妹趣事。苏小妹调侃哥哥“未出堂前三五步,额头已到大门前”,哥哥则反讽小妹“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流到腮边”,这些精彩情节经过您绘声绘色的描述加工,平添一番情趣。原来苏东坡不只有豪放的一面啊!
您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左邻右舍、七里八村一逢红白喜事,就有人找您写对联、作文事。无论工作再忙,您都一一应允。往往对联还没开写,您就被人群围了一满圈。您静静地站在摆好笔墨纸砚的八仙桌前,先将虚握的毛笔深蘸进砚心,笔尖在砚池中捻转回环,慢悠悠,轻飘飘,既像小鸟喝水,又如黑鱼随波。接着,将笔腹在砚口反复撇捺几下,吐一口气,眉眼舒展。您并不落座,只是将身子微微前躬,便在红纸上起笔挥毫了(至于对联的内容,您早已应情应景作好,了然于胸)。随着毛笔的按、拉、顿、转、提、回……助手将对联纸一帧帧往前牵拉,一个个大字行云流水般凸现眼帘,刚劲豪气,像极了您的性格。
平时,您也抽空给我们传授语文课本没有的对联知识,从上下联字数、词性、平仄等启蒙知识讲到李渔的《笠翁对韵》,从名胜古迹的名联讲到名人对联故事。受您影响,我渐渐爱上了对联,还试着学写对联。对此,您很欣慰。直到我也从蒲师毕业后,您还多次教过我楹联创作诀窍和经验。
您兄妹多,家境不好。为了顺利完成师范学业,只能半工半读,打小工、当挑夫、做货郎……脏活累活从不挑剔。投身教育多年,您仍葆有勤俭低调的本色。同事中有的进了城,有的进了乡镇中心学校。可您,十九岁走上讲台,默默扎根山区教育事业四十多年。也有人劝您进城,您总说“乡下孩子也要人教啊”。
退休后,您常在家练字,看书,下棋,带带孙子,尽情享受天伦之乐。鼻梁上也多了一副老花镜,老学究气质更浓了些。
无奈天有不测风云,一向心宽体健的您病了,病得越来越重。但面对缠身病痛,您始终心态乐观。为了对抗疾病折磨,每天用毛笔抄写《心经》。
您走后,不同年龄段的学生自发前往吊唁。师母告诉我们,家里留有一大摞毛笔手抄本,竟是您将《心经》抄写了近一百遍。通篇的蝇头小楷,飘逸洒脱,墨香怡人。也许,您在抄经时,冥冥之中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只是为了给家人留点念想。看过这些抄本的人,不禁泪目。
吴老师,我的恩师,我的学长,我的老邻居,您走了,走了一年啊!从今往后,我又少了一位亦师亦友的引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