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凝秋意,金风酝稻香。回乡下过中秋,一路丰收在望,南鄂大地上合奏着一支支秋收曲。
空气中弥漫着稻子香、泥土气,还有湿溚溚的汗水味。平畈,收割机像头贪吃牛,伸长脖颈,迎向稻浪。谈笑间,大片金黄的稻穗变为饱满的谷粒,填进了大肚皮。几台收割机“突突突”地来回作业,上千亩稻田权当小菜一碟。山野,打谷机“哼哼哼”,随着腿脚蹬踏不停,机轮飞转,谷粒“沙沙”地在仓斗内嘣溅。拌桶(我们那儿叫“方桶”)“咚咚咚”,稻秆经过富有节奏的摔打,谷粒渐次散落桶内。打谷机和拌桶雪撬般滑行,身后留下一截截稻茬、一个个稻草人,仿佛一串美妙的标点符号。
三叔已年过五旬,仍舍不得歇歇,照例忙于抢天割谷。他承包了我家等三四户的责任田,年均收谷子过万斤。连我家堂屋边都腾出大半间房,灌满稻谷的蛇皮袋堆积如山,他还在往上摞。
时过晌午,一大桌人才等到三叔吃中秋饭。他穿身早已褪尽本色的衣衫,前胸后背都渗出汗渍,裤腿溅满泥巴。因久经日晒雨淋,那张瘦削的脸泛出古铜色,杂乱的皱纹间刻满沧桑。特别是那双劳作多年的手,青筋暴突,指结粗大,满是瘢痂和老茧。
我常劝三叔:“您如今条件好了,儿女也争气、孝顺,可要注意身体,少受点累,多享享福呗!”他总用轻描淡写的神态回我:“我们这代人苦怕了,做惯了,只要干得动,就该接着干啊。”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我祖父早逝,那年我父亲十九岁,三叔七岁。听母亲讲,嫁给父亲时,一大家子穷得叮当响。灶房总是焖半铁锅红薯,上面盖层薄薄稀稀的白米饭,供全家人糊口。每当怀着孕的母亲去盛饭时,白饭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些煮透的红薯。全家人至今还谈薯色变。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三叔初中刚毕业就与粮食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成了集镇上那个粮站的常客。只要运粮的小四轮从门前泥土路上呼啸而过,他就一路小跑跟去。粮车刚停进粮站大院,他急忙拉下车厢挡板,抢着扛上粮包往仓库运。粮包为清一色麻袋,袋口用麻线锁紧,灌满稻谷、小麦或玉米,每包上百斤重。运完粮,三叔和几个伙计个个气喘吁吁,汗透全身。挑个晴日,花上几天,他又去晒粮。将粮包分批扛到粮站水泥场院,倒出,摊开,翻晒;再拢堆,灌包,锁口,入库。随着他一扛一放、一拆一倒,粒粒粮食化作颗颗碎金,在艳阳下闪耀整个场院。尤其是那根穿有麻线的三寸钢针在他手中翻飞穿梭,如飞鱼跃水,一个个敞开的袋口被齐整地收拢锁紧,这些都绽放着劳动的美。三叔勤快能干,深受粮站领导欢迎,也吸引住了邻村一个初识三叔的女孩,后来成了我三婶。
早年,三叔因操劳过度,患了急性阑尾炎,病痛折磨得他脸色煞白,满床翻滚。等千方百计凑齐钱入院时,他已陷入昏迷,被紧急送上手术台。医生说只要再晚一刻钟,就没救了。那天三婶正巧在家分娩,痛得撕心裂肺。这边三叔刚从死神手里被拉回,那边接生婆内外奔忙,在焦心等待后,三婶终于生下了我的堂妹。也许这也算天道酬勤吧。
一直以来,三叔惜粮如命。淘米时,他老将夹杂其中的谷粒剥壳同煮,舍不得丢弃。每顿饭总把米饭扒得一干二净,从不剩半粒……
“不能让孩子像我一样,愁吃又愁穿。”他始终为实现这个愿望而努力着,先后送女儿读中专、送儿子进大学。儿女也传承了他的勤俭朴实,都有了稳步上升的事业。
春与秋撒满希冀,夏与冬看透生死。三叔经过了重重风浪,读懂了生活磨难,但对土地和粮食的依恋仍然不减。听,那支丰收舞曲,若有若无,忽远忽近,似乎是对他一生勤耕苦作的深情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