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周敦颐的《爱莲说》，不算标点，119个字！”饶有兴味地跟我说这话的，是我的父亲。

  2007年的夏天，也是一个酷暑难当的日子，我陪同父亲去圆明园游玩，园门前有荷花展，荷花展前有周敦颐塑像，父亲在塑像前，一字一句背诵《爱莲说》全文。当时，父亲已步入古稀之年；而我，只在课本里读过《爱莲说》，不会刻意去背诵它，更不知道确数119个字！

  今年7月25日，是我父亲故去两周年忌日。两年前的此日，骄阳初照的一个清晨，我的父亲，生命戛然而止。一生以读书自矜、以记忆自负的父亲，远去天国已经悠悠七百三十个日日夜夜，天人两分、阴阳永隔，留给我刻骨铭心的记忆只有书香余韵。

  一

  父亲童年失怙，幼无庭训，在学校（私塾）接受的教育其实并不多。在那物力维艰、局天蹐地的年代，家事苦淡，父亲年纪轻轻就早早肩负起一家子的生活重担，更不可能有进学读书的机会。读书，成为父亲一生所求。去年，为纪念父亲逝世一周年，中国言实出版社家风系列结集出版了我们一大家子的纪念文集《永远的掌灯人》，我在《但遇诗与酒 便忘寝与餐——追忆父亲的诗书雅好》一文里，真实再现了父亲读书成痴、嗜酒如命的生活片段，那是父亲平生留给我的最难忘的记忆。

  人世间的路，荆棘多，独行者亦众。修炼一个人的品格和意志，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人在孤寂中亲身感受独行的意志和力量。常人“柔则茹之，刚则吐之”，面对生活的艰难困苦，我的父亲是柔亦不茹、刚亦不吐，抱朴含真面对百味人生，独守着生活困苦的秘密，不与外人言说；百艰备尝，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沉浮自如，所有苦难都一人独自承担，生活上一箪食一瓢饮，不奢求。在我记忆中，只有小酒一杯、诗书一卷，是父亲在这人世间对自己唯一的最大纵容；买书的费用，成为父亲一生最慷慨、最奢侈的支出！

  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艰苦劳作之余，父亲选择了一种简单纯粹的生活方式，闭门读书，黜陟不知，理乱不闻，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自赏孤芳，乐此不彼。书籍赋予父亲精神世界一道高墙和一颗安静的心，虽箪食瓢饮，然不改其乐。“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读书，让父亲对生活更有真切体悟和深切理解；读书，苦心孤诣地从传统文化中吸取滋养，让父亲在艰苦的年代超脱于生活对心灵自由的禁锢，懂得如何逾越外物所累，坚守内心的快乐和梦想追求，抵达精神澄明之境。

  晚年的父亲，早已在困境中完成了人生的突围，岁月的负累也在前半生的奋斗中得以挣脱，可谓身闲劳止，汔可小休。然父亲老骥伏枥，不坠青云，还是与这个“富起来”了的物质世界一别两宽，心无旁骛走向属于他内心的精神世界，勤奋自持，潜身学问，读书无间，延续着一生不曾被岁月尘埃掩埋的读书之乐。

  父亲常说，读经求真明理，读史鉴往知来。左图右史多读书，可以养生、养心、养眼；读书，与圣贤为伴、与圣贤对话，精神不孤。“没有这东西（指读书），生活该多无趣？”在父亲的日历牌里，常常是偶逢一册长恩阁，把卷沉吟过二更；未必花钱逾黑饭，依然有味是青灯。父亲以终生“读书”的方式，实现了人生另一种意义上的“皓首穷经”。读书，虽然没有延长父亲生命的长度，但因为读书，夕阳时光在浩如烟海的典籍里变慢；因为读书，父亲的生命高度和灵魂宽度得以拓展，成就了父亲在儿女后辈面前的知识高峰珠穆朗玛。

  二

  有道是“《文选》烂，秀才半”。父亲终生手不释卷，记问精确，经传子史，无不通贯，沉睡在家谱里的先贤也常常在父亲口述中复活。更奇异的是，凡是读过的经传子史、诗词歌赋、楹联匾额，父亲都能一字不差背诵出来，记闻之精确、知识之渊博，就像宋人龚明之《中吴纪闻·有脚书厨》记载的程信民一样，父亲成为我们身边的“有脚书柜”和可以随时求知的“活字典”“图书馆”。我们偶尔回家热闹和陪伴，父亲兴之所至，张口即吟，发感触，讲新解，旁征博引，兴会淋漓，吉光片羽，皆具妙义。

  至之高地，自然成式。父亲不仅学从悟出，而且以身证道，身体力行。父亲把知识演化为传导给我们的关乎生活和成长的人生哲理，且知行合一，行不言之教。直至晚年、直至我们各自有了自己比较成功的人生，父亲也没有懈怠对我们的指导和教诲，让我们从深深的知识源泉中汲取前行的力量。父亲用知识修己正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一身正气，明事说理微言大义，是望重邻里、乡亲信赖的新乡贤。

  常言说，草木荣枯，年华迟暮，总不免让人惆怅和落寞。然而，晚年的父亲，浑然不知老之将至，岁月慢慢带走了父亲的青春年华，却没有带走父亲一生挚爱的生活情致！生命之树虽因年轮日增而渐渐枯萎，却让父亲意识到来日无多，更要发愤自强！父亲终生与诗书为伴，稍有精力与闲暇则手不释卷，直至生命燃烧到最后一刻！父亲钢筋铁骨的人性品格，穷且益坚的生命意志，孜孜以求的进取精神，终生都不曾褪色。父亲用一生的修为向子女后代诠释：格物致知、学而不厌的人生，从来与命运、职业和年龄无关；人生，无论穷通，不论尊卑，什么时候攀爬知识的巅峰都不晚。父亲为儿女后代竖起一面终生学习的旗帜！

  一切福源，有德者居之。终日与“故纸堆”为伴的父亲，怀道深远，气质儒雅、素心若雪，笑容温和、清谈如风，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独特的书卷气。天不丧斯文，在父亲孜孜不倦的坚持中，家族的文脉得以传承，读书的火种在下一代的苦读中传续。上对得起祖先，下对得起后代，晚年的父亲，嘴角上常常挂有一丝不轻易示人的骄傲，知命、无忧，自得、安乐，那是生命和血脉中充盈着洋溢着的微微的满足的味道。

  三

  纵观父亲一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勤俭如一，家教与家风对子女后代影响深远。

  父亲一生所求无多，清苦俭约，清心洁行。父亲常说，但得一粥一饭可食、一丝一缕可衣，足矣。对自身的要求，严格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

  父亲不慕城市奢华，只求闲居乡村林下，在三余闲暇时光里自爱吾庐读我书，追逐少年上学梦想；只喜欢蓝天白云鸟语花香的田间地头，但求耕耘不问收获的散淡劳作；只想与儿女子孙遥遥相守，不求晨昏定省、朝朝暮暮的赡养回报，宁愿孤独自苦。

  然而，即便是如此简朴无华的生活追求，也成了父亲追之不得的奢求。无情的上天没有因此着意同情、眷顾我可怜的父亲。2017年7月25日，朝霞喷薄的农历辛酉年闰六月初三日清晨，父亲带着对人世间万般的眷念，恋恋不舍地走了……

  含一枚青涩苦果而来，濡养一身诗书正气而去。生离死别时，除却眼角边两行老泪，父亲不曾带走一片云彩……

  四

  一别成千古。父亲八十载生命之旅，如一豆灯火，隐没在时光的长夜中；五十多年父子情，成为“刹那”；儿女仰望的一代风骨，品格风范成为永恒。

  山谷空灵，山花烂漫，山风徐徐，山溪清幽，在江南山水和诗书中浸润一生的父亲，任由骋怀放目的大自然是平生最喜欢的去处。父亲故去后，我们在家乡名山——伯敬山余脉，为父亲选择了一处长眠之地，周边淤塞的溪流被精心疏浚整治之后，显露出的地形地貌宛若一朵盛开的莲蓬。这里翠柏环绕、溪流映带，桂馥兰熏、鸟儿啾鸣，朝迎日出、暮赏落霞，稻菽炊烟、山色有无。我想，天国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愿我的父亲在天国无人世间的俗务乱耳劳形，诗酒相佐，安享读书时光。

  此时此刻，我多么想祈请父亲暂且搁下书卷和酒杯，在天国静静地俯瞰人间，带着笑靥如初的慈爱，用即之也温的目光，看一看泪盈于睫、视线模糊还在敲打键盘的我，然后，天上人间，各自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