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伢,快给我找几个创可贴来!”刚从外面忙完杂活的父亲一进门就催我。
见父亲神色急促,我心里咯噔一下:他的手怕是又皲裂了?我立马找出一盒常备的创可贴,将他手指上几处因皲裂而渗血的伤口缠贴住。看看这双平时没来得及细看的手,黝黑的前臂筋络暴突,隐现几块硬币般大小的老年斑;双手结满老茧,手背手心跑满纵横交错的裂纹,每个指节如树瘤般突起,大部分手指已缠满医用胶布和创可贴。这哪像一双手哦,分明是两根瘢痕累累的老树桠。
可就是这双手,撑起了一大家人的生活。
父亲命苦。那年他十九岁,刚过天命之年的祖父就因病撇下祖母和六个孩子走了。俗话说:长子当父。多年后,父亲常谈起祖父去世,他说当时没流泪,也不容许有太多泪水。但多年后每每想来都会悄然泪流,你爷爷那病原本治得好,怪当时家里没钱啊,只能等死。那时,仅念过五年书的父亲不得不用精瘦的双手操持全家的生计。田间地头的农活,屋里屋外的杂务,大多落到他身上。只要天气稍好,他就上山砍柴。屋外窗台下,火塘砖架上,堂屋角落里,都堆满劈柴。往往天没亮,他便挑起两大捆劈柴,颤悠颤悠地,爬坡、过坎、上山、下岭……去四十里开外的县城卖柴。遇上运气不好,快过晌午劈柴才能碰到买主。父亲早已饿得两眼昏花,却仍舍不得买点吃的,只是央人讨口水喝。为了多挣几毛钱,他回程常常替人卖脚力,有时挑点散货,大多时揽点重物。长年累月,父亲的背驼了,手壮了。
就这样,父亲用这双慢慢变糙变硬的手,送俩弟弟一个读完高中,一个初中毕业,还主持他们及一个小妹妹成家立业。
父亲的手不仅能干,还很灵巧。为了谋生,他学过篾匠,能编织皮实的箩筐和小巧的竹篓……也学过木匠,简单的桌椅、箱柜,耕田的犁耙,都做得有模有样。
改革开放之初,他又跟我大伯学做泥水匠。一把日渐销蚀的泥刀,一个打满补丁的帆布工具袋,成为父亲的全部活计。从左邻右舍到十里八乡,父亲参建的瓦房不少,认识父亲的人也不少。听母亲说,正是被父亲的勤劳忠厚所吸引,才决定嫁给这穷小子。
小时候,等父亲散工回家分糖果是最甜蜜的事儿。母亲陪着我和妹妹,倚靠窗前巴望,月光柔柔地淌在门前的小路上。只要听到我家的大白狗在门洞边汪汪地叫,大抵是父亲回了。他一到家,就摸摸我和妹妹的头,那是一种粗砺中透出柔和的味儿,原本睡意渐浓的我顿觉清爽许多。兄妹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帆布袋里翻出吃食:几粒黄豆,几块饼干,几颗冰糖……
随着家境渐好,父亲主持自建过三栋房,搬过三次家。我家从小山窝搬到小集镇,与一所初中为邻。每栋房的地基,都是父亲和自发帮工的亲友们一锄一锹挖出来的、一畚一箕挑出来的。砌墙则用自制土砖。堆叠成几条长龙的湿砖坯在烈日下蒸腾起黄土特有的香味,静静地等待着下脚开砌。老屋的一砖一瓦、一椽一檩、一榫一卯,都凝聚着父亲太多的心血。
父亲总也闲不住手。他常教导我和妹妹:“好好读书哦,不用担心学费,有爸呢。”为了实现这个朴实的承诺和心愿,他又从一只老式橱柜改装成的货架起家,开起小卖部。还向我表伯学做包子。多少个漫漫长夜,我早已入眠,他仍在和粉揉面。多少次晨光熹微,我还在梦乡,他和母亲新蒸的包子已经出笼。
不知不觉,父亲已年近古稀,早该享清福了,可还停不下来。他常念叨:“你和妹妹都不容易,我不能给你们添负担。”去年他在老家挖个小鱼塘,每天割草喂鱼,还养着一大群鸡鸭。
近日回家,父亲啊,又没能见到您,听说赶到十里外一个山沟沟修水泥路去了。下次回家时,您那双手不知又要添几道伤痕?唉,我的老父亲,什么时候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