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土生土长的通山人,我对包坨是有感情的。
作为一样吃食,包坨的做法较为繁复,过去只有逢年过节或家有贵客才能吃到。人世蹉跎,行过山头岭尾,吃遍四乡八邻,尝过的包坨可谓多矣,但若要问我,哪家的包坨最好,我还是觉得,自家母亲的手艺最得我心。
母亲是个细致人,过日子亦是讲究认真,每次张罗着做包坨都好像操办一场隆重的喜事。早前两天,家人就在一起叨叨着要做包坨了,母亲很和蔼地问,你们都想吃啥味儿,啥馅儿的啊,我们的小嘴就变得比山雀子还要聒噪,粘着母亲叽叽喳喳,我说想吃笋子馅儿的,妹妹说想吃萝卜馅儿的。母亲乐呵呵地说,好啦好啦,咱这次吃萝卜馅的,下回就吃笋子馅的!一番嬉笑哄闹就把做包坨的大事定下来了。
母亲盛了时下才磨出来的新红薯粉,用刚烧开的沸水调了,趁热揉成粉团,这样捏成的包坨皮儿,筋道,耐嚼,不易破皮开裂。至于包坨馅儿更是毫不含糊,必是肥瘦相当手感软弹的精五花肉,炸得金黄酥软的豆腐泡子,配上当季的青头清水大萝卜,醇厚鲜香的干虾米,菜园里新掐的油绿小葱,这一众食材都细细剁成馅末儿,拌上酱油鸡精姜末等作料,舀上一勺,油汪汪肉蔼蔼的,香着呢。
但凡琢磨过如何做包坨的人都知道,就算馅料准备得再周全,没有双手练就的巧功夫,这皮和馅的组合就难得服帖,在这点上,母亲可谓已深谙其道。母亲的包坨不仅馅料讲究,造型也是一个个光溜浑圆,皮虽极薄,但从不见炸开开裂,无论煎炒炖煮,都能锁住香味不跑不散,咬一口,掺杂了肉香虾香葱香的鲜香味,于舌上辗转弥漫,直抵肺腑。一碗包坨,在桌上热气袅袅,足以令一个寒瘦之家蓬荜生辉,寻常日子里这样精致的吃食,能让人体味出埋伏于生活的那么一点百转千回的意思来,人世的安稳,尽在其中了。
我们就这样一直吃着母亲的包坨,从孩提到少女,岁月更迭,母亲的包坨永远是那样周正筋道,鲜香馥郁,直到我离家单过,因为嫌做起来实在麻烦,更倚仗着有母亲的一双手劳碌操持,自始至终我都没习得这门手艺。母亲知道我爱吃这口,逢年过节总少不了这道大餐,素日里还总是不厌其烦一次次将做好的包坨往我们送。没煮熟的包坨像刚收摘的果子,脆生生的,最经不住往来颠簸,母亲细心地将包坨用保鲜膜包好,一个挨一个整整齐齐码在鞋盒子里,这样不管怎样路途遥远来回折腾都完好无损了。
我依然心安理得地吃着母亲的包坨,并没有觉出这鞋盒子里特别的份量。有一回母亲突然问我,可有空置的盒子没有,母亲说,家里一年年攒下来的盒子都快用完了。我心想,要鞋盒子,这还不容易么,回到家来,我翻箱倒柜一气收了二十多个,扎好提了过去。刚进门,母亲见我手中长长一溜儿的两大扎盒子,微微一怔,这得做多少包坨啊,可立马又说,好啦,这下再不愁没地方装了!
母亲微微的一声叹息,让我突然有一丝愧意袭上心头,多少年了,我吃着母亲做的包坨,却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否也给母亲奉上一份称心的欢喜,就算我手脚呆笨,不能给母亲以口欲之福,至少我不该再让母亲为我奔忙操劳了啊。我不是不知道,虽说如今日子丰裕,就算顿顿都吃包坨,也不会被人数落不会持家,可是包坨繁复的工序一道都不见少啊,包坨虽算不上奇味珍馐,但母亲于厨间如何辗转,磨蚀了多少心力,耗费了多少精神,如果不是对儿女们难以割舍的牵挂,又是什么支撑着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一生的光阴满腔的爱全盘付予,这一生,母亲赐予我的幸福感怕是无法清算偿还了。
这两年来,母亲用来盛包坨的鞋盒子依然一次次送进我家,只是我渐渐发现,鞋盒子里貌似齐整的包坨,若是仔细拿起来一个个打量,却是多有破损残缺,它们不再是光溜滚圆的伶俐模样,而是一付皱巴疙瘩的落拓相,落水一煮,则皮馅四散分离,难道是鞋盒子不顶用了,抑或是往来的路途更遥迢,都不是的!唯一的解释便是,母亲老了!
我悲从中来,岁月一日紧似一日的流淌,淌着淌着,母亲就老了,我却还当母亲是事事精微的巧妇,母亲确实老了,老在操劳一生的琐碎里,手抖了,眼也花了,老去的母亲不复有过去的麻利精细,母亲的手艺亦不复从前,可是她依然强撑着,像一把残缺的破伞,漏风漏雨漏日月了,却还竭力给儿女们最后的荫庇。
明天,装着包坨的鞋盒子又会不期而至,做一个永远吃着母亲的包坨的老小孩,我幸福得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