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以前无数次乘车路过向阳湖,但从来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凡之处。
然而,此刻徒步行进在向阳湖的原野上细细想来,有冰心、沈从文、郭小川、严文井、臧克家等现当代文化巨擘在这里同时休养生息过。地理上也好,人文上也好,这片其貌不扬的土地一下子就传奇起来了!
那可是写《小桔灯》的冰心啊!那可是写《边城》的沈从文啊!
哪个名字不是如雷贯耳啊,弹一下响三响,掉在草灰里都要冒金光。
我还真想不出除了向阳湖,在中国,不,包括全世界还有什么地方是有这么多文化名人一同生活过的!
这可不比作协或影协开年会,大家围着桌子一起念念发言稿,然后合影留念,握手道别……
就算加上打麻将的交流时间,充其量也就三五天。
而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书局、中国作协、中国文联、中国电影公司、故宫博物院……这些国字号的一等一的文化部门的骨干精英分子,连子女一起六千余人,在向阳湖一住就是五年!
几千个名震一时,雄踞一方,在各自领域里独树一帜的宗师级巨匠啊!
什么概念?
公元1969年—1974年,中国主流文化,汇集在湖北咸宁的向阳湖!向阳湖镇版图——面积104.2平方公里!
我的手忍不住要抖起来了。用最最粗鄙的除法做个除法吧,在那特殊年代里,向阳湖的土地上,每平方公里都住着四五十个里程碑式的大人物!
这意味着你在路上随便拦个放牛的大伯请签名,对方都可能用龙飞凤舞的书法在你的本子上写下“赵辛初”(原文化部副部长赵辛初当时在这里做放牛倌)……
不觉间来到几畦普通青瓦平房前……抬头一看……门框边标着一个黑底白字的小牌子——“张天翼旧居”!
我就像琥珀中的苍蝇,瞬间固化了。
往事如温厚的松脂般将我重重包裹起来——《宝葫芦的秘密》、《大林和小林》……
现在的看喜羊羊和葫芦兄弟的孩子们多半没接触过这些看似名不见经传的名字。
但张天翼的这些童话作品是怎样深刻的影响了我们整整一代人的世界观、善恶观啊!
《宝葫芦的秘密》封面上当年脏手留下的印迹和边页卷起的皱褶犹自清晰在目,那些以为早被教科书覆盖忘却的字句原来须臾不曾远离,在没有电视机的年代里,它们带着声音带着气味带着光亮形成了我性格的一部分。
而那些字句的创造者,就曾经在这几平方米的小瓦房里生活过,工作过、沉思过……
“冯雪峰旧居”、“韦君宜旧居”、“楼适夷旧居”、“绿原旧居”、“牛汉旧居”……一路行来,几乎每间小屋上都标着一个巍峨的名字。
来向阳湖之前,我是名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上教堂做弥撒都翘二郎腿的。但今天我开始疑惑是否真有气场这种超自然的东西存在!
这些规格划一,平实无奇的小屋仿佛有着宏大无匹的气场,笼罩了我,及我感受到的一切。
它们是安静宁谧的,但它们又好像在不停诉说。
它们是朴素无华的,但它们又如此奢华夺目。
仿若宫殿!
作为一名集中了国人所有劣根性的市井男人,请允许我匍匐在向阳湖的地面垂头献上心中的哈达吧!
作为一名在都市的红绿灯下迷失了方向的孩子,请允许我擅自卸下钢筋水泥浇筑成的面具吧!
我像被解放军救出的老婆婆一般不管不顾地哭起来。
辛卯年三月初七,宜出行,宜哭!
萧乾和冯雪峰亲手抬筑的小石桥静静立在晚霞中,这可能是他们生平付出体力最多的工作了吧,线条简洁秀丽而不失硬朗。仿佛那一代文化大家们的风骨,不卑不亢,历经岁月流沙而弥新。
单膝在桥边跪下,凝神向河中望去,历史如软滑的玛瑙般不紧不慢从身下淙淙行过。虽不激越,也无丝毫犹疑和止歇。几十年前,他们,岂不也正是以这样坚定的姿态在这座桥上走过吗?
冯唐易老,黄鹤易逝。
春季的田间道旁,那星罗棋布的米粒般细小的小蓝花——阿拉伯婆婆纳长势正好。轻轻采了一束举起来,对着夕照细细端详细密如蜂鸟翅翼的蓝色花瓣。同行的一位老师的话声传进耳中:“婆婆纳的生命力最是顽强,只要有中国土壤的地方都能长得很好……”
“只要有中国的土壤……”
胸口仿佛被黄钟大吕撞了一下,身上的松脂层层融开,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大师们始终没有走,他们的气节悠然信步在向阳湖数平方米的小屋里,也耸峙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
如果你是个有文化、有情操,有信仰的人,请用步行的方式游览向阳湖。
这里有问题的答案。
如果你是个没有信仰的人,请循了我的足迹前来向阳湖,这里有阿拉伯婆婆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