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黄昏,夕阳将一捧细碎的金子,撒到西河上,金色的波光有了动态的折射,满河流淌着金点子。门前一排排樟树,青葱的树叶在夕照中染成了金黄。无意间抬头,视线落在邻家门前的樟树上,只见一大片叶子,耷拉着脑袋,是没有生命力的土黄。
这个发现让我有些惊讶。那棵树与我店门前的樟树,是同一天栽的,好端端的,怎么就枯黄了呢?我走上前,蹲下来,端详着碗口粗的树干。从下往上搜索,最先看到接近土壤的地方,有三指宽的疤痕。疤痕暗哑,在樟树鳞甲样粗黑树皮的挤压下,似中老年人得了“鬼剃头”,十分醒目。我沿着树干走了一圈,这个疤痕居然连接树干成一个完整的圆周。
我有点诧异。
视线往上移动,在离地一尺盈余之处,一根铁丝嵌进树身,铁丝的扭结,露在树皮外,锈迹斑斑。如肥胖女人紧系腰间的皮带,上腹与下腹勒出一条深深的槽,顿时,有痛,从心底涌上来。
视线再上移,是剥掉了树皮的长条形伤口,菜刀大小,与树同色。不知名的红褐色小虫头朝里尾朝外正向树身伤口处发起进攻,成串的黑蚁爬上爬下,在攀爬中完成各自的需求。小小的蜉蚁与蛀虫难道能撼树?我哂笑,摇头。视线再上,树枝分叉处,是不规则的节节疤疤,或电锯的平切面,或刀砍的印痕,伤痕累累。
这棵饱经沧桑的树,与同时移植我家门前那光滑粗壮、耸入云天的樟树比邻。如果可以比较,那是小与大,细与粗,山鸡与凤凰的天壤之别。
这些樟树与我小儿同龄。十三年前仲春的一个上午,一辆农用车在门前悄然停下。一群园林工人下车,提箢篼,拿铁锹,拧水桶,将三五尺长的树苗,小心翼翼搬下来。他们弯腰弓背挥锹挖坑,培土扶苗。暖阳中,汗,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脸,滴落泥土,融进根系。从此,一棵幼苗,告别故土,与相邻的樟树一起,被赋予一种使命,安放到城市的街道边,在框定的土槽里,覆上泥土,压上石块,艰难生长。
街头从此有了色彩。
刷石灰水,修剪枝叶,园林工人看它们一寸寸长高,分叉,树冠如盖,心,欣欣然。
一树树玉玲珑葱翠着人们疲惫的眼球。
春来,绿叶焕新,门前的树成了孩童的玩伴。他们在树下踢毽、跳绳、捉迷藏,与树同喜同忧同生长;秋冬,有鸟雀于枝头叽叽喳喳,飞临地面悠闲觅食,人近轻捷跃起,人远呼朋引伴再至。树因了这些小生灵的闹腾,有了生命的张力,家居因了树与鸟的相伴,日子有了气息。最喜盛夏时节,街坊从两树间系网绳吊床,老人与孩子,于浓荫下或躺或坐,听树上蝉儿歌唱,此起彼伏,声嘶力竭不罢不休。亦有邻人搬一方小桌,几把小凳,置于树下,左邻右舍一声吆喝,在生意空档时,聊天、下棋,或玩几把扑克牌,不论输赢,怡情消遣,于钢筋水泥鸽子笼的冷漠里,拉近心与心的距离。
这些沉默的树纳浊吐新,除了给人类无休无止输送养分,还是连接友谊的桥梁。它们对人类除了奉献,没有渴求!
然而,总有一些黑手,因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在黑夜,向它们伸出。灌开水、倒硫酸、剥树皮、缠铁丝,甚至解肢,一次次炼狱,一次次,树木自然疗伤、愈合,它们又坚挺地活了过来。而今,眼前这棵历尽沧桑存活了13年、有驱虫功能的绿化树,当它冠如华盖之时,不知又受了何种摧残,终于,向人类妥协,向自然妥协,一半的叶子已然凋零。
几天后,一个贴地的电锯疤痕取代了其枝繁叶茂的树影。
隔壁早餐店的老板将餐桌悠悠然架在其上,看着一茬接一茬食客,油腻的脸颊上,两坨横肉隆起。意味深长。
此后,每当日渐西斜,阳光肆意闯入店堂,我揉着疲惫的眼球从电脑前转身,再也看不到那摇曳的树影。
都说云是鹤的故乡,海是河流的故乡,蓝天是小鸟的故乡,人类的家园是树木的故乡。
这棵樟树,再也找不到自己可以奉献的故乡。
我的耳畔,充斥着电锯“吱吱”刺耳的怪叫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