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姐弟俩时不时冒出这样的问题，“爸爸，为什么人要死？“妈妈，那死了的人到哪去了？”“爸爸妈妈，你们会死吗？”“人死了还能活吗？”等等，这些在成年人看来沉重而又多少有些晦气的问题，孩子们问的却很坦然、很认真，这倒逼着大人们不得不考虑，该怎么向他们作解释了。

  怀着一种又怕吓着他们，又怕他们接受不了，又不愿意骗他们的复杂心情，在孩子们三番五次地追问后，我们形成了一套说辞：

  ——像动物、植物一样，人老了就要就要走向衰亡，给后来的生命腾出空间，这是新陈代谢，也是自然规律——回答“人人都会死吗”的问题；

  ——逝去的生命会归于泥土，变成养分，滋养自然万物——回答“人死后到哪去了”的问题；

  ——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一个植物、一个动物、一个人，他们虽然不能在现实中陪你了，但在你的脑子里依然留着他们的样子，你依然记得你们一起玩耍时的情景，他们跟你说的一些话，教给你们的一些道理，你们会一直记得，他们会变成星星一直陪着你——回答“人死了还能活吗”的问题。

  看似无懈可击。有一天，孩子突然很正式地跟我说：“爸爸，我还是希望你和妈妈不要死，这样就能永远陪着我们了。”还有好多次，在空旷的操场上、在回家的路上，孩子们望着天上闪烁的星星，旁若无人地喊叫“外公，你下来陪我玩”，或者有这样的对话，“你看那颗星星好亮”“肯定是老太想我们了”……

  听着孩子们的议论，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多少有些糊弄人的说辞，孩子们竟都记在心里、当了真，一种感动中夹杂着愕然的感觉顿时在心中升腾起来。感动在于，我意识到孩子们好奇和热爱的，不仅是生命和存在本身，还有在这生命上寄托的感情；愕然在于，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丧失了对生命、对热爱的表达意愿和能力？

  奶奶在我回老家的第二天上午去世了。头天傍晚一下火车，我就赶到医院，老太太看起来与平常一样，和以往任何一次住院没啥区别，任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人就没了，任谁也没有朝着这个方面去想。

  亲戚朋友们都赶回来了，孩子们也回来了。与大人们履行程序般的面色凝重、大放悲声不同，孩子们觉得人多好热闹，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玩累了倒床呼呼大睡。按照老家风俗，喜丧倒也不必刻意避讳什么。

  那是9月的一天。天气很好，风很大，天空湛蓝的，空气透着干爽。入夜后，没有一片云彩，墨黑色的天空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幕布，半圆的月亮尽情地挥洒着月光，星河耿耿、银汉迢迢。

  后半夜温度降了下来，守夜的人有些熬不住的，都找地方打盹去了。几位姑妈还有我们几个围在火盆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前的故事，好多故事都是我第一次听说。大家说几句话，往火盆里丢几张纸钱。亮黄色的火苗轻盈地翻腾跳跃，托在上面的淡淡青烟于是就如丝如缕地飘了起来，夹杂着大家低声的谈论，飘到空中，弥散开来，然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一切都很好，都在按着既定的法则向前走。

  又是一个夜色很好的晚上，玩的正起劲的孩子们突然抬头望望天，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肯定是女老太……”

  我怔怔地望着孩子们，他们没有留意到我。我突然意识到，是不是大可不必向孩子们隐去生命的真相？相较于自以为是地去掩饰、逃避些什么，为什么不能像孩子一样诚实地去陪伴、去表达、去记得呢？或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的真相吧。

  这一次，我也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天空——哦，真的有颗星星格外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