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女性个体经验映照时代变迁
——樊芳小说的独特“她”视角
邓昌炉

  小说创作离不开个体经验的支撑。美国小说家托马斯·沃尔夫更是直言,“一切严肃的作品说到底必然都是自传性质的”,这从跨文化的视角印证了个人经验对于小说创作的基石地位。

  樊芳的小说很好地践行了这一创作本质。她以“性别意识自觉的写作”姿态,直接将目光牢牢锁定在普通女性的生命轨迹上——社区里守着桂花树思念亡夫的章老太、冲破家庭桎梏选择“出走”的梅月婆、在城市打拼的农村妇女红霞、自制养生茶慰藉孤独的退休教师刘老师……这些女性的日常琐事、情感波澜与人生抉择,看似是个体的私人经验,却如一面细密的镜子,折射出城市化进程中家庭结构的松动、女性意识的觉醒、老年群体的价值重构等时代变迁的内在脉络。正如评论家李建华所言,樊芳的创作“从个人体察到万物悲悯,从真切表达女性的心理体验到描摹时代的集体记忆”。樊芳以独特“她”视角,让宏大的时代命题有了可触可感的温度,也让普通女性的“边缘经验”成为解读时代的注脚。

  一、日常叙事中的女性成长

  樊芳小说中的女性,大多困在传统角色的框架里——是“妻子”“母亲”“外婆”,却鲜少被视作“独立的自己”。但她以精细入微的观察力,捕捉到女性自我意识的萌芽与生长,更难得的是,她的书写并非依赖抽象的观念演绎,而是植根于对生活的“饱和经验”,让女性成长成为有血有肉的生命实践。

  《梅月婆出走》中,75岁的梅月婆通过“翻铁门”这一象征性举动完成自我救赎,那句“铁门防不了贼”既是对物理安全的担忧,更是对精神禁锢的抗议。她的“出走”并非激烈对抗,而是温和却坚定的选择:不再满足于“帮儿子带孙、为全家做饭”的既定人生,转而寻找年轻时未竟的心愿。收拾行李时反复检查孙子衣物、走到路口又回头望家的细节,这些看似琐碎的犹豫,是她对家庭的牵挂与对自我的渴望长期拉扯的结果,让“觉醒”摆脱了符号化的扁平,变得真实可感。这也映照出老龄化加剧的当下,时代需要认真对待老年群体的“自我需求”,而不是将老年人简单定义为“被赡养者”,必须承认他们追求个人价值的权利。

  《一棵桂花树》的章老太,丈夫去世后,她执着补种桂花树,坚持自己浇水施肥,甚至拒绝老宋“赔钱赔树”的提议。这些持续重复的日常行为,积累成饱和的情感经验,让桂花树成为她构建自我身份的载体,也让“从依附到坚守”的精神成长显得顺理成章。而《城际的虹》中的红霞,则展现了底层女性在时代浪潮中的坚韧成长:她带着“养家糊口”的梦想,与丈夫拖家带口来到“泉城”打拼,从最初的简易早餐棚,到遭遇城市“禁麻”、环境整治等变故后换地经营,逐步扩大为“红霞热干面”店,历经生意起落的艰辛与二儿子阿龙勇救落水者牺牲的重创,最终在梦想的支撑下重新振作,决定继续扩张店面,彰显了“善良、勤劳、坚韧、勇于扛起家庭责任”的现代农村女性气质。

  可贵的是,樊芳并未将女性塑造成完美的“反抗者”,而是呈现其多面性:《丽人行》中充满控制欲的许曼、《药引子》中在种种生活压力下面临精神困境的张姐,都是有缺陷、有挣扎的复杂个体。这种书写打捞了“淹没在‘他人话语’之下的女性之真”,而支撑这份真实的,正是对女性生存经验的反复沉淀与深度开掘。

  二、意象叙事的深层隐喻

  樊芳擅长用“小意象”装“大时代”,桂花树、药引子、黄昏饮、盆景等核心意象,既是女性个体经验的具象化,也是时代变迁的集体记忆载体,将私人体验与家庭结构、社区治理、民生发展等时代命题紧密绑定。这一创作选择,恰好回应了文学评论家谢有顺对“从公共概念出发”的写作批判——他多次警示,真正的写作不应从“消费时代”“城市化”等先验的公共概念出发,而应“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忠实于自己个人的那个现实”。事实上,那些伟大的作品,描述的恰恰是生活中基本的事物,日常的、具体的、实在的事物,正是这些个人化的细节为我们保存了那个时代最基本的经验和事实。

  《一棵桂花树》中,“桂花树”堪称双重载体:个体层面是章老太与亡夫的爱情纪念,时代层面则串联起家庭与社会的变迁。女儿淼淼的疏离,是城市化进程中“小家庭”取代“大家庭”的缩影,传统“养儿防老”观念在代际差异中松动;网格员王霞的调解,映照出社会治理从“人情社会”到“制度保障”的进步;章老太熟练网购树苗的细节,折射出数字时代对老年生活方式的重塑。这些具体而微的描写,没有一句直接言说“时代变迁”,却通过个人经验的细节,让抽象的时代命题变得可触可感。

  《黄昏饮》中的“养生茶”同样意蕴深远。退休老人刘老师在老伴过世、女儿不在身边且面临小区拆迁时,自制“黄昏饮”慰藉孤独。饮茶从传统大家庭的聚会仪式,转变为现代小家庭时代的个人情感慰藉方式,这一生活化的意象选择,避免了对“老年孤独”的宏大议论,而是以个人化的经验细节,记录了社会从集体主义到个体化转型中,人们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的深刻变化。

  而《城际的虹》中,“热干面店”这一意象承载了底层劳动者的生存梦想与城市发展的轨迹。从简易棚到正规店面,再到计划开设分店,店面的变迁不仅是红霞个人事业的成长,更映射出“城镇化”进程中城市治理、市政建设、文明城市创建等时代元素。小说高明的地方是将红霞的梦想与城市发展结合,让读者看到“一个‘农民’是怎样转换角色而成为一个‘市民’的”,这一意象让个体命运与时代发展的关联变得具体可感。

  三、困境书写中的时代肌理

  樊芳从不回避女性经验中的“困境”——代际沟通障碍、城乡观念冲突、老年孤独、情感疏离等,都是她笔下时代变迁中尚未弥合的痕迹。她将这些社会议题从“宏观数据”转化为“具体人生”,涵盖养老、教育、生计、婚姻伦理等多重母题。这意味着,一个作家不是去附和时代的主流声音,而是坚守个人的、独特的甚至边缘的经验,如此反而能更深刻地揭示时代的本质。

  代际与家庭困境在多部作品中交织:《一棵桂花树》中章老太与淼淼的矛盾,是传统“情感陪伴”与现代“物质供给”的观念碰撞,淼淼的忙碌与无奈,映照出城市化进程中“家庭纽带松动”的普遍问题。《梅月婆出走》里“弟弟讨了老婆就忘了娘亲”的叙述,暗含对现代家庭关系物质化的批判;《石背岭》《乌托邦》则于代际纠葛中书写“生长痛和婚姻的无奈”——下放知青“我姐”的命运与历史动荡紧密相连,高芹为维持家庭完整所经历的扭曲,揭示了传统家庭伦理在当代的挑战。

  城乡与生计困境更凸显“错位经验”的价值:《城际的虹》中,红霞的困境不是“农民工进城难”的宏大标签,而是具体到“如何应对城管检查”“如何平衡生意与孩子教育”“如何在城市立足生根”的日常难题,这种与主流“城镇化成就”叙事的错位,让时代的深层问题得以清晰显现。而小说中红霞在儿子牺牲后“看着吐出的烟雾轻轻上扬,圆的、扁的、七曲八弯地变幻各种形态,有时又一团模糊,红霞在其中看到了阿龙的脸”的细节描写,更以结实的写实功底,将丧子之痛的个体困境与时代变迁中的生命韧性交织在一起,让困境书写更具心灵的热度与精神的力量。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应不断探讨“存在”的可能性。樊芳的写作,正是成功地将女性的个人困境从“个人的问题”升华为对城镇化、老龄化等“存在问题”的追问。

  四、文学表达的独特魅力

  樊芳的小说魅力还体现在艺术形式的独特创造——她将地域语言、民间智慧与现代叙事技巧相融合,形成了颇具辨识度的文学表达。

  樊芳的小说中大量运用鄂南方言与乡土表达,“伢崽”“阿姆”“老屋”等词汇增强了真实感,而“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类民间谚语与现代用语的结合,创造出既传统又现代的叙事效果。这些方言并非单纯的地域符号,而是源于樊芳对鄂南生活的独特体验——她熟悉当地女性的说话方式、思维逻辑,才能让方言自然融入文本,成为抵达人物内心、理解时代沉浮的密码。这种语言表达的独特性,正是个人经验不可替代的直接体现。

  樊芳打破线性叙事模式,采用多视角、碎片化的表达。《梅月婆出走》中通过现在与过去的不断切换,构建立体叙事空间。这种叙事方式的选择,并非刻意炫技,而是源于女性经验的复杂性——老年女性的记忆本就是碎片化的,对自我的认知也往往在过去与现在的交织中形成。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她善于牢牢贴着人物的心灵感受展开叙述。《城际的虹》中两次描写“红霞的心开始变大”,既成为人物成长的轨迹描摹,也构成了小说的叙事结构,让个体命运的起伏与时代发展的节奏形成呼应,这正是其作品“有着心灵的热度和精神的力量”的关键。

  除核心意象外,樊芳还构建了完整的象征体系:铁门象征精神禁锢,盆景象征受控人生,手影游戏象征虚幻的家庭和谐。这些象征物的选择,同样植根于个人化的生活体验——铁门是乡村常见的物理屏障,盆景是城市中产阶级的生活点缀,手影游戏是家庭聚会的童年记忆,正是这些源于真实经验的象征,让抽象的时代命题与复杂的女性情感有了可触可感的依托。

  总体上看,樊芳的小说始终站在“女性”与“时代”的交叉点上,完成了一场“以个体映照整体、以日常抵达命运”的文学实践。她以“性别意识自觉的写作”打破女性被塑造、被描述的客体位置,既朴素而深刻地再现女性实际境遇与困境,又以打破女性自我幻觉的勇气实现对人性的深度叩问。她笔下的女性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用柴米油盐的日常、悲欢离合的琐碎,构成了时代最鲜活的底色,从而成为解读时代的独特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