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散文往往沉静而从容,像一缕旧光线穿过瓦缝,不刺眼,却足以照亮人心。它不喧哗、不炫技,却在看似“无所事事”的凝视中,悄悄打开一个内在空间,让灵魂得以喘息、回望、甚至飞翔,让我们瞬间领悟生命的真谛,触摸存在的真义。
孔帆升的散文集《旧光线》正是这样一部作品:它不依赖宏大叙事,而是以鄂南通山为背景,以乡土日常为切口,以真实为根基,以细节为支撑,从俗世肌理中开凿通往灵魂的通道,展开一场持续而安静的灵魂叙事。
一、真实的物质:让灵魂有处安放
写散文最忌凌空蹈虚。孔帆升的散文之所以动人,首先在于他为灵魂找到了坚实的“物质外壳”——一片瓦、一把锄头、一条磨道、一座村庄,这些看似司空见惯的“物”,在他笔下成为情感的容器、记忆的坐标、灵魂的栖息地。
在《渐行渐远的瓦》中,他写瓦片上的雨声:“瓦片上的雨声丝丝绵绵,梦一般带给人冥想,陶醉了一样铺开了新景象……”。雨声不仅是自然声响,更是唤醒记忆、激活情感的媒介。瓦片也不再是建筑构件,而是“人之初的具象”,是“一种传统、一份情结,对人的灵魂总会有清洗过滤的益处”。在这里,“瓦”成为灵魂叙事的起点:它承载的不只是雨水,还有乡愁、伦理、时间,甚至死亡。
同样,《锄头把》中那把“粗糙的锄头把被满是硬茧的手紧握着,挥上挥下,打上面下,变得油光发亮”,不仅是劳动工具的写照,更是农人生命的延伸。锄头把的“油光”是汗水、岁月、情感共同打磨出的光泽,是“人与土地互相成就”的沉默见证。孔帆升不厌其烦地写器物,正是为了让灵魂有一个可以“握手”的对象,让记忆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即便是“磨道”这一看似乏味的场景,在《磨道重重》中也成为灵魂反思的场域:“推磨者则左弓右绷,前仰后合,像筛米一样推拉随着磨转出圆圈。身子不停地摆动,画着一个又一个圆圈,好像人跌进一个无底洞……每一天似乎都在原地踏步,日子永无起色”。磨道的“原地打转”不仅是农人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更成为命运循环、生命韧性与时间流逝的象征。灵魂叙事在此获得一种“沉重的美感”:它不逃离现实,而是在现实中扎根,在重复中觉醒。
二、灵魂的审视:让自己“看见自己”
灵魂叙事的第二步,是从“看见物”转向“看见自己”。孔帆升并不满足于“描摹乡土”,他更关心这些物如何照见我,我如何在这些物中辨认出自己的灵魂。这种“由实入虚”的转换,是其散文最具张力的部分。
在《旧光线》中,他这样写一束光:“当一间长期处于阴暗潮湿、加上烟火气味与霉味的老房子,好不容易从小窗户里墙缝瓦缝里透进了光……那一刻似重拾了老师、同学、村人给予的信心,仿佛前途一片光明,我的灵魂要脱离掉恶劣的环境提引了去,甚至有拔地而起、飞翔起来的感觉”。这束“旧光线”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光,更是灵魂突围的象征。它照亮的不只是阴暗的屋子,更是“我”几乎要被现实压垮的内心。灵魂叙事在此完成一次“升空”:从一缕光出发,抵达一种精神的解放。
类似的升华还出现在《乡村老屋》中:“没有老屋何谈故乡?没有老屋,如何净化灵魂?”这句看似朴素的反问,实则将“老屋”从建筑升华为“灵魂的原乡”。老屋不再是居住空间,而是“净化灵魂”的必要条件,是“乡愁”的生理器官。孔帆升用极朴素的语言,完成了极具哲学意味的转换:他不是在写老屋,而是在写“灵魂如何得以返乡”。
再如《节气絮语》中,他这样写“小满”:“衣渐单薄,我们能更贴近自然,离土地更近一点,对草木细心一点,会感知到秧苗的欢欣,从嫩嫩的绿蕊中窥到瓜果隐藏的心语。这样的季节也被农人喻以做人之道,‘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采桑娘子喜天晴,种田哥哥要雨天’”。这句农谚被他用来比喻“做人之难”,节令的微妙成为人生处境的镜像。灵魂叙事在此获得一种“伦理维度”:它不仅是情感的抒发,更是价值的辨认。
三、慢慢的说话:让灵魂不再奔跑
灵魂叙事不仅需要“内容”,也需要“形式”。孔帆升的叙事风度,可用一个字概括:慢。他拒绝戏剧化冲突,拒绝华丽辞藻,甚至拒绝复杂的“结构”。他的散文像一场漫长的散步,像一次无人催促的闲谈,像一条“不赶时间”的村路。这种“慢”,不是技巧,而是伦理:他相信灵魂只有在“慢”中才能现身。
《物理村庄》中,他说:“所谓物理村庄,是相对化学变化而言,是村庄风貌、风俗人情,它的封闭静谧,它安然小日子的状态基本没变,是能承载乡愁又能适时释放乡愁的地方”。这句看似绕舌的定义,恰恰体现其叙事伦理:他不急于“改造”村庄,而是让村庄保持其原有的时间节奏。他写人物,也不急于“塑造”,而是让人物自己慢慢走路、慢慢说话、慢慢受苦。
如《坐庄》中的主人翁,一个“不会说话”的组长,被群众骂得“世界空空,万物无形”。孔帆升没有为他“申冤”,也没有安排“反转”,只是让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家里的一条狗”,让他“盯着狗一看就是半个时辰”。这种“不处理”的处理,反而让灵魂的尊严在沉默中显现:他无需被理解,他只需被看见。
当然,这种“慢叙事”也有风险,导致部分章节略显拖沓。但正是这种“不完美的从容和自在”,构成了其散文的独特气质:它不求完美,但足够真实;它不惊艳,但足够亲近。它像一条老路,坑坑洼洼,却通向家的方向。
总体上看,孔帆升的散文创作是一次持续多年的“灵魂返乡”。他的散文证明:灵魂叙事无需宏大题材,无需高深理论,它只需一颗愿意“慢慢看”的心。在“快”成为主流的时代,他坚持用“慢”为灵魂争取时间;在“新”成为标准的语境中,他坚持用“旧”为记忆保存温度。
《旧光线》让灵魂不再奔跑,而是扎根;不再表演,而是呼吸;不再追求光,而是成为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