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以为,家乡的魂,不在那缥缈的山影里,不在那穿村而过的河流中,而是在村中央那一方水泥晒场之上。它像一张巨大的宣纸,任由村人用农事作笔,以汗水为墨,在上面书写着循环往复,又生生不息的诗句。
暮春的风,拂去了一冬的寒意。村人将沉淀得甜滋滋的红薯从窖中搬出,在仔细拣选出种薯后,剩下的便洗净,去皮,刨成细丝,再交给阳光。那片四季承托着生活滋味的水泥晒场,便被一片温柔的粉色铺陈得明亮起来。农妇们用指尖灵巧地将红薯丝摊薄、摊匀。空气中弥漫着红薯丝那股清冽的、带着泥土气的甜香。
夏日的晒场,在农作物的轮番登场中愈发热闹。麦子以一片金黄收了春的尾,豌豆与蚕豆带着饱满的清甜接上了。待到豇豆挂起碧玉帘,晒场便迎来最泼辣的风物——辣椒。别的地方晒红辣椒,我的家乡里,村人选的是那些肉厚老辣的青椒切成片晒。它们像红薯丝一样被均匀铺开,在盛夏最烈的太阳下,一点点褪去水分,收敛锋芒,却固执地守着那一身鲜绿色,成为别具风味的“辣椒皮”。
干豆角与辣椒皮,被大多数外出谋生的人塞到鼓鼓的行囊里,带到异乡。那一个个背井离乡的夜晚,切几片五花肉与干豆角、辣椒皮同炖,那味道能填满出租屋的空虚,仿佛又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
晒场里的四季,各有其华彩,而秋天,则将这份华彩推向了极致。仿佛只是一夜西风吹过,晒场就被秋阳淬炼成纯粹的金色。玉米是点点碎金,花生是土黄色的暗金,黄豆是饱满的金珠,稻谷则是流淌的沙金。
整个秋天,晒场上的金色方阵是动态的。有时是玉米与花生同时铺开,金黄与暗黄交织;更多时候,它们依次登场,再由黄豆和稻谷前后接续。村人用这些饱满的颗粒,在晒场上写出一首首层次分明、流香溢彩的丰收诗篇。
打黄豆将晒场上的热闹推向了极致。豆荚晒得焦干时,一家一户的“方阵”里,那古老的连枷便被扬了起来。扬连枷的,或是两口子,或是婆媳俩,有时就一个人。那连枷木轴“吱呀”一声响,连着竹条的梿杠便带着风甩出,紧接着就是结实的一声“啪!”竹条砸在豆荚上。一时间,晒场里尽是这起起落落的声响,间或夹杂着妇人们抖翻豆秸的“沙沙”声。金黄色的豆粒,急不可耐地挣脱束缚,欢快地在晒场上蹦跳,溅起细细的尘土。整个晒场,都在这充满力量的节拍里,微微震颤。
天色擦黑时,归拢成堆的豆秸被点燃,火光“毕剥”作响,映着一张张淌着汗的笑脸。一些仍在豆荚壳里没被打出来的豆子,在烈焰中完成生命最后的突围,发出“噗啪”的闷响,最后化作一股混着烟火气息的焦香,窜往村庄的各处。
我童年的许多乐趣,都与这晒场有关。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烧豆子。当大人们将打过的豆秸归拢后,我们这些孩子便成了晒场的主人,开始在豆秸堆里、缝隙里,仔细搜寻那些散落的豆粒,每一颗都让我们如获至宝。
傍晚,烧豆秸的火光亮起时,早就按捺不住的一群孩子,小脑袋挨挨挤挤凑在火堆边,像一窝待食的雏鸟。大家人手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在火堆边际滚烫的火灰中掏出一个小窝,将宝贝似的豆子埋进小窝里。等待豆熟的过程总是显得漫长。小伙伴们伸着脖子,鼻翼不停地翕动,只为捕捉着空气中的香气。当香气弥散开来,且火灰里发出“噼啪”的响声,大家立刻欢呼起来,七手八脚地用棍子去扒拉。豆子掏出来后,吹两下就往嘴里塞,嚼得满嘴喷香,那又烫又香的味儿,径直烙进了记忆的最深处。
晒稻谷则是另一番光景。它没有打黄豆的喧腾,却有一种沉稳的韵律。
村妇们手持长长的木耙,赤脚踩在铺开的谷浪上,身子微微前倾,一推一拉之间,均匀地划开一道道极富温柔的金色波浪。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泄下来,给每一粒稻谷都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光,空气中满是新谷被阳光蒸腾出来的稻香,那是一种让人安心的,属于生存根基的踏实味道。
如今,村庄里的许多年轻人都散落在各个城市的水泥森林中,成为“游子”。但家乡的晒场并未因此而寂寞。留在家乡的父辈,不忍,也不能让自家田地荒着。他们借助轰隆的机械,依然执着地耕耘着,收获着。家乡的晒场,依旧被沉甸甸的金色铺满,为远行的游子,稳稳地托着底。
于是,一方晒场,也成为在外游子记忆的锚点。漂泊在异乡的人,无论走得多远,只消闭上眼,鼻尖仿佛就能闻到那烧豆子的焦香,眼前就浮现出一片温暖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