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 婆
朱丽平

  婆婆从老家打来电话,说前年种下的樱桃树挂了果子,近日招来白鸟黄鸟疯了似的转圈,演大戏一样亢奋。婆婆的意思是樱桃熟了,叫我们回家尝鲜。

  刚进家门,就闻到一股竹笋的清香。被褪去青衣的笋子,玉质的肌肤,兰花指纤纤细细如美人形态。饭桌上,摆着一盘洗净的樱桃,每一粒都饱含汁液,泛着珠光,嫣红的、橙黄的、鹅黄的、吹弹可破的娇滴滴情状。邻居家老串门的猫,带着狐相,凸着罗汉肚,泰然自若地穿行在我们中间。它没把自己当外人。

  婆婆一生都在乡下,公公过世后,家里只剩她一个人。日日陪伴她只有几只鸡,和那只猫。四个孩子的家都不肯去住,理由是过节时前人要回家团圆,公公生前惟好一口酒,她得往祠堂牌位敬献酒菜。大字不识的婆婆,近年学会了使用微信,但只会点击视频通话和按住说话键发语音一些简单功能。婆婆不懂微信表情或字母符号的意义,却时常在家庭群里不经意地发一堆杂乱无序的字母标点,言下之意没人懂,也没人有心去弄懂。我猜,那些字母标点是她的犹豫不决,怕她的电话轻易打忧到孩子,是她满腹的惦念。

  当有人给她发起对话请求时,婆婆准能在第一时间接听。闲时就捱个给我们做棉鞋,做绣花鞋垫。知道我到冬天手脚冰凉,往鞋里塞很厚的海绵,我却嫌笨拙难看,将她的一腔好意藏了起来,见我老穿买的棉鞋,就装着忘了这事,从不点破。孩子如有不适被她知道,立马从乡里赶过来,小心翼翼地掏起一包烧过的纸屑,兑上温水要人喝,不喝就生气、不吃饭。直到杯里的水一滴不剩,她才如释重负,然后说些“心诚则灵”“符到病除”之类的话。

  婆婆每月斋戒两次。婆婆斋戒,猫过参禅的日子,婆婆吃肉,猫就开荤。猫就像她的尾巴,人在哪,猫就在哪。不知何时,猫儿弓着身子潜到我的脚底,用牙磨我的鞋边,头顶我的鞋底,或偎在脚踝,显出猫特有的媚态。见我无嫌恶之意,便得寸进尺,大半个身子贴在我的小腿上,醉酒一样歪斜,皮毛顺溜,和暖,有松懈的热水袋服帖在老寒腿上的舒爽。大概家人不在的时候,它也是这样守着婆婆的。想起前些时在楚王山采访,人家一条小黑狗,用脚掌扒拉我的裤腿,将我的鞋头衔进口中。我本能地躲闪,它还是张嘴过来,好像鞋子沾的不是沙尘而是蜜糖。三番五次,我把鞋从它嘴里抽出来,它不厌其烦地重复。几十分钟的采访后,我仔细端详,鞋面没有齿印,裤腿也无刮痕。于是想,动物的锋爪与尖牙本是柔软如棉花的,只在对付恶意与残暴时才不得不挥舞它的利器。也许在猫的眼里,年迈的婆婆是团温暖的棉花。

  不大会做菜的婆婆,晚餐弄一桌菜,原是她的生日到了。她在上座方方正正地摆了一个座位,一双筷子,斟满一杯酒。我们心领神会。婆婆举着酒杯对着空座说话,又给她脚边的猫碗里夹菜。姊妹几个纷纷掏出钱来,钱在我们的意识里,是人子尽孝道的替代品,在远离的日子里,尤其是一剂安抚心灵欠疚的良药。婆婆坚决地说:“都把日子过顺吧,再见你们的父亲我就能理直气壮了。”然后就装着很自然地咳嗽,擦拭眼角。一向回老家就吃饭,吃完饭便吵着返城的老公,当天主动提出留宿。婆婆突然来了精神,似乎忘记了白日山上抽了一天笋子的劳累,她忙去关鸡笼,关院门,接着楼上楼下的给我们铺床,准备洗漱用品。一一安顿好后,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剥笋子,生炉火焯水,像只不知疲惫的陀螺,直钻进我的梦里。

  家门外是宽阔的田野,夜半时分窗外传来铺天盖地的蛙声,我听到一串轻微的脚步声,我知道我是醒了。蛙们相互应答,那种自然密语在我耳畔是绚丽的礼花,噼里啪啦地引爆在祥和的夏夜中。恍惚中,我在浩瀚、粘稠的浓烈乡情中再次进入梦境。

  清晨醒来,远远望见地头的樱桃树还有鸟儿在呼朋引伴,婆婆说,她专门给鸟儿留了一些果实。

  婆婆把家中的干豆角、干笋、干辣椒一股脑往我的车后备箱里装。车子渐行渐远,我们的家,所在的村庄,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我回过头去,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到了村口,与那棵一生一世从没挪动的松柏站到了一起。是直挺而坚韧的站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