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怨皆不易
游强进

  小时候,常听老人把分不清韭菜、麦子和草的人说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实际上,自小到大在城里长大的人,虽然上学后把“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背得滚瓜烂熟,但真正到了田地里,其实也是一头雾水,无法分清它们的。纸上得来终觉浅,只有当你真正干起农活、种起地来,没完没了的锄草、拔草、拾草,才能认清诸如拉拉草、狗尾草、宝盖草、米莎草、小蓬草、鸭跖草、雀舌草、通泉草等常见的十几种草来。可仅江南地区的常见草,最少也有近百种之多。面对这些死而复生、绵延不绝的草来,你断不会有“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的惬意,只会感到“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无奈,发出“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的感叹。

  退休以后,闲来无事,学着种了几垄菜地,最大的体会就是在挖地、浇水、施肥、打虫、除草等一揽子农活中,最缠人、最累人的莫过于锄草。这活儿用的力气虽不大,但草的无处不在、无时不生,使你不得不在田地里与它持久对弈、经时较量,常常使人疲乏劳烦,不胜其力。锄得寸草不生、平整干净的地垄,往往仅过了几天时日或碰上一场雨水,便会齐刷刷泛出一片绿色,平整整生出形形色色的草苗来。若久不侍弄,有如春笋拔节,不用多长时间,它就会将你所种的所有菜苗和植株遮盖得严严实实,几乎让你恼怒不已,怨懑顿生。这些草远没有韩愈诗中所说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那般美好,要说喜欢它真的不是真话。

  站在田埂上,望着这些虽无人问津却又兀自生长的绿色生命。我用尽种种方法,企图用锄头、双手甚至除草剂去除去或杀死它们,但往往只是徒劳。与草的同生共长,是所有随着在土地之上农作物的永恒主题。在疲惫、无奈之余,我忽地感到,与其耗费力气与之抗争,不如学会与之和谐相处,发现它们独有的美好,进而去感受对生命的敬畏,何乐而不为?于此心境去干活,不是平添一丝快乐乎?由此,内心深处又荡起一丝对野草的情愫。

  其实,人们怨草易,爱它也不难。事实是,在地球上已生存近亿年的这些草,提供了人类赖以生存的食物,没有它们,也可能就没有人类。人类主食的米面和烹饪必用的食用油来自于它的种子、必不可少的蔬菜来自它的根茎叶。喂养猪牛羊的饲料也都来自于草。一部《诗经》,出现了140多种草;通过神农尝百草、李时珍撰《本草纲目》,草成就了伟大的中草药宝库。当然,草的作用远不止这些,在造纸、建材、燃料、绿化、家用等各方面。我们都可以找出它们的存在。

  草的生命力之坚、适应力之强则更令人啧啧称奇。我常惊叹它无须水、无须肥、无须栽、无须养便可兀自生长。它较轻且长有冠毛的的种子可以随风飞向远方,生长在水中的种子则可以随着雨水或溪水流到别处,长有弯钩、刺或黏液的种子可以黏在动物的皮毛或人的衣服上随行移动。它既可以通过果实爆裂将种子迸向远处,还可以靠被动物吞进那难以消化和咀嚼的种子,通过粪便来进行传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之顽强,连亿万斯民之君李世民也得通过“疾风知劲草”才能“板荡识诚臣”了。

  话说回来,草犹如此,人何能比?“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固然属消极躺平心态,但“天南天北绕路边,托根无处不延绵”不是顽强意志的写照么?“柳丝袅袅风缫出,草缕茸茸雨剪齐”不是生生不息的轮回么?“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不是平凡真情的感悟么?还有,上世纪70年代末风靡全国的歌曲《小草》所抒发的情感: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风把我吹绿,阳光把我照耀,河流山川哺育了我,大地母亲把我紧紧拥抱。这,就是又一首对小草的礼赞。

  这就是草,不论是爱是怨,它都顽强地生长在我们身边,除之不能,弃之不得。正如我们的人生,在浩浩宇宙、大千世界,我们虽然平凡如草,也有春的青绿、夏的繁花、秋的壮烈、冬的执着。以草自喻,玩味属于自己生命的自在与活泼,像鲁迅《野草》题辞所说,即便如草般将遭践踏,将遭删刈,仍将大笑,仍将歌唱,不也是人生的高光时刻,另态的天长地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