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年迈的父亲通过快递从遥远的南粤给我寄来了一套《芥子园画谱》。寄书之前,父亲特地打来电话,说是看到这套书想到了我少年时的一件往事,便毫不犹豫花200元钱买了下来寄给我。
“易作神仙侣,难忘父子情。”父亲的举动,委实让我感动。虽说作为儿子的我已过了耳顺之年,但在父亲那里仍然是孩子。当我拆开这套书的包装时,思绪也回到了40多年前。
那是1976年的夏天,我还是温泉中学一名即将毕业的高中学生,正值花季之年,向往未来的欲望如此强烈,猎奇的冲动也不时荡击脑海。毕业前夕,学习已不叫事,不能当兵入伍的,就准备“上山下乡”。在这段日子里,阅读那些轻易看不到的课外书籍打发鸡肋时间就成为一件奢侈而又自得的事了。
一次串门间,我发现同学家有几本很难看到的《大众电影》杂志,让我惊喜。那个时候,诸如《大众电影》这样的杂志、小说、戏剧等文艺作品都是“三黄四旧”,在市面上几乎销声匿迹,即便淘得,也是偷偷摸摸地阅读和传看,好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看到这几本《大众电影》,我仿佛在漆黑的隧道里见到了一抹光亮,在干涸的荒漠里看到了一泓清泉,渴求之情无以言表。同学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待价而沽,提出交换。如何交换?用什么交换?年少的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求之不得的烦恼占据了整个思维空间,志在必得的冲动又使我要想尽办法。
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了几册线装的《芥子园画谱》。这套书自清康熙十八年木版彩色套印,光绪年间又被重摹增编,辑花卉翎毛、兰竹梅菊、山水人物在上海石版重印,很显珍贵。我家何来此书?父亲的叔父学画便是以此书为圭臬,日习不辍,抗战从军后便留在孝感家中,后又辗转被父亲带到咸宁。
父亲视作宝物的画谱,我却不屑一顾,但此时的我知道,这几本很难见到的古书,一定能换回一本《大众电影》。趁父母不注意,我将画谱“偷”了出来,以物易物,换来了一本1963年7月号的《大众电影》。
有了一本老电影杂志,好不洋洋得意,免不了送给同学传看。孰料被人揭发,原因是杂志封面印有电影《红日》主演杨在葆、张伐(著名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列宁的配音)大幅剧照,内页印有刘少奇出访印尼的照片。此事被扣上“传播‘三黄四旧’”的帽子,冠以政治事件之名,并于毕业之日给予我团纪处分。然而,历史自有定论,打到“四人帮”后,这些罪名和处分都烟消云散了。
由于传看一本杂志而受到处分,今天看来好像是天方夜潭,不可想像,但在当时却是事实。由于已是即将上山下乡的知青,父亲得悉此事后仿佛感觉到我已不是小孩子,没有像过去那样揍我,只是拉着我到住处后面的潜山上,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教育和叮嘱了一番,期望我在农村这片广阔天地里“洗心革面”,争取进步。
……
翻看着散发墨香的《芥子园画谱》,回味着陈年往事,对父亲的尊崇油然而生。同时也内生庆幸,父母均已年过八旬,但仍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在妹妹那儿“四世同堂”其乐融融。我虽没有学到《芥子园画谱》的一枝半叶,但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3年多农村生活中规中矩,返城之后进入电影公司工作6年,也算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不枉对《大众电影》的钟情,虽然是以失去几册《芥子园画谱》为代价。正所谓“翻成宵梦古今事,何况人间父子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