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邻居,住我们家前院。
她老家是苏州,离我们这平原上的小村子千里之遥,可能她自己也想不到,她这辈子会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村里走到生命的尽头。
她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年轻时貌美如花,嫁了国民党的一个军官,还是个大官,育有一儿一女。那一年打仗,军官上了前线,立了战功,升了职并荣归故里,消息传来她带着一双儿女欣喜若狂地去机场接机,结果飞机上下来的军官手臂里还挽着一个妖艳的女人。
她当时就愣了,还没来得及让心里的醋发酵,那女人竟先发制人了,歇斯底里地和军官闹,她看到自己男人被这女人推来搡去就来了气,上前和女人理论,女人抽出军官的枪对着她就是一枪,她惊呆了,她虽然跟了军官,可从来没听到过枪声,于是吓破了胆,拖儿带女地跑了,连家也没敢回。
后来她跟过一个商人,又生了一个孩子,但那商人没活多久就死了。
一个女人,三个孩子,那样的乱世,活得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她前半生总在逃亡,后来流落到了我们这儿,将已经成人的女儿嫁在了我们村,这样他们一家也就安定了下来,又过两年,经人说和,她和一个老实巴交的鳏夫成了婚。
从大家闺秀到军官太太,从商人妻到流浪妇,她的人生就像连绵起伏的山脉,跌宕得让人难以相信,但总算,日子是稳定下来了。
她是个心气很高的女人,但折腾了半辈子估计也真折腾不动了,有个安稳的窝大概对她来说是最现实的吧,总之她就这样慢慢地融入到村人们的生活里了,一样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同的是她喜欢关心外边的事,她是村里第一个买收音机的人,虽然她家是最穷的;她喜欢听新闻,喜欢看书,自然是买不起的,她就捡学生们的语文书看,戴个眼镜坐在破藤椅里看书的她是胡同一景。
她不太会做饭,尤其是蒸馍,一次我去她家,她正在把刚蒸出的馍从锅里拿出来,那馍一点也不喧腾,一个个像萎靡不振的石头,她有点难为情:“半辈子吃米饭,怎么也学不会做面食。”
学不会做面食,但她却会做月饼。
其实这也不奇怪,她几年前在村里的食品厂里做过工,学会了自己做青红丝,用的是晒干的萝卜丝,那是月饼里必不可少的;没有冰糖,去供销社买来水果糖用刀捣碎,把白面和玉米面炒熟,加入煮到八成熟的红豆白豆,用油把馅料拌好,然后包起来摁瘪后放铁鏊里慢慢焙干,她会很别致地用酒瓶盖在月饼上摁很多图案,有相连的,有零散的,可好看。
我们这些小孩子喜欢看她做月饼,感觉特神奇。月饼做熟了,她会给流着涎水围了一圈的孩子们尝,一个月饼用刀切四牙,一人一牙,很小,但大家都很满足,不舍得吃,放鼻子底下闻半天,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去舔,再像小老鼠般用牙齿轻轻地啃噬,那一小点月饼会吃上好大会儿,特满足,我直到如今还是觉得她做的月饼比供销社里卖的好吃多了。
而每到这时候,她都会笑着说:“一吃月饼月亮就圆了,月亮圆了多好啊!”
她拖儿带女地流浪了半辈子,但口音未变,吴侬软语,让人想起神话里的观音菩萨,温柔悲悯软心肠。
好听得让人痴迷。
她是那一年的中秋节去世的,是晚上,月大如盘,吃过月饼的人们坐在门前的打麦场上闲聊,这种时候她一般不插话,总是静静地听,等到月上头顶时大人小孩都困了,就都打着哈欠拖着椅子板凳往回走,就听到她的孩子叫她,不应,再叫还是不应。
都以为她睡着了,哪知已经故去了, 没受一点罪。
这么多年过去了,平日里我总是想不起她,仿佛完全把她忘记了,只是将要中秋月圆的时候,她就会固执地钻到我的脑子里并执拗地徘徊不去,而每到这时候,我都很想问她一声:“中秋了,您的月亮圆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