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的一天,接到舅来电,称要乔迁新居了,请母亲和我去喝喜酒。舅祖居的九宫山镇东港下彭村,是父亲插队的地方,我的出生地和我的故乡。
下彭村地处两山一溪之中,远离尘嚣,青山环绕,有着泉水潺潺,啾啾鸟鸣。夏季下午四点钟左右,阳光便移向山腰,绵延的大山挡住了烈日炙烤,溪泉似云穴幽深,不断送出阵阵清凉。
出发这天,风和景明,柏油马路宽阔顺畅,亦无纤尘,交通标志线清晰明朗,绿化带如绵长的碧丝绸缎不断向前延伸,令人眼清目明。进村的路较原来好走许多,不再坑洼,再无乱石颠簸。到东港口处我们放慢车速,摇下玻璃,凉气陡增。山间梢林莽莽,南竹青葱,翠绿的木叶上银光闪闪,野菊悄然开落,九十余里的路,犹如“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舅的家在村口一段长下坡路底部,由原来瓦顶毛坯房变成了三层小洋楼,青壁黛顶、白玉围栏,盆景鲜花,电视宽带;暖气片、新家具,每个房间都有独立的浴室和洗手间,完全是一栋超现代的宾馆式公寓,这在本村乃至方圆数十里,算得上最特别的房子了。表弟说,这么布局是为了给来纳凉的亲人提供便利,为将来经营民宿准备。
我很少出村,特别向往村外的世界。但每到春节,父亲会送我回县城的曾祖母家,父亲由曾祖母养大,他认为有我陪伴,曾祖母家会显热闹些。然而,每次回城,交通总是问题。运气好时逮上一辆装竹木的汽车,跟司机好说歹说才肯载人。司机台坐不下,有装满货物的车斗坐就高呼万岁了。偶尔坐次司机台,那种感觉就跟今天某人中奖一样得瑟。运气差就只有徒步三十多里到镇上搭班车。
有一年回县,装卸工磨叽了四五个小时,我时不时去瞧上几眼,怕车偷跑掉。为保持重心,竹子反着参差装,水平盖过司机台顶才开始捆扎。等一切弄好,父亲急迫地把我推上高高的竹面,再攀上爬下装行李。车子装得满重,爬村口那段长坡就费劲了,它像老牛似的闷声轰鸣,沉重的声音时而由粗转细,时而由细变粗,爬到半坡喘息着像要断气。我特怕它熄火倒退,坡右侧可是一条水深的崖壑。坑洼的路面被枯枝败叶和石子覆盖着,汽车就如同在河滩上行驶,车身左右扭动,人如在簸箕里,时而颠到左边,时而颠向右侧,磕得屁股生痛的南竹就像救命稻草一样被我俩抓得牢牢的,那是唯一的依靠。
这种孔雀收尾式的装竹车,最怕上坡熄火,熄火可能导致重心后移,车头后翘,甚至蹦塌。确实上不去,速到后轮处塞上两块石头,车子又不断发出刺耳的喘气声,有时明明冲上去了,又倒退几步,此时只有吆喝上七八个壮实的村民在车墙板两侧助力推,四轮飞起的尘灰或小石沙溅到口鼻里,不敢撒手,一股作气推至坡顶,才让人向眼里吹气,或吐口渣滓。地面潮湿时,车轮打滑处留下深深的轮纹凹槽来。
有次节前,不时下点雪霰,下点小雨,没有车来。父亲坚持送我回城。我俩早早出门,路旁不时有楠竹不堪重压齐腰折断,枝桠上负载的冰凌掉落发出珠裂碎玉般的声响。他担子里有给曾祖母捎带的年货,未出几里地父亲就脱下棉袄,内衣汗透,紧贴在背脊上。自己衣领间湿热的气流也在溢出,力气在一点点耗去,不是一脚发软就是被石子绊着,醉酒一样趔趄着。
这段到镇上的路,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等坐上班车,如被棍子敲打过的双脚肿胀起来,脚后跟必破层皮。去往县城又是一个多小时的颠簸,这个颠簸就好受多了,临下车了,我常在睡梦中被父亲唤醒。父亲次日便返回村里,至于他怎么回去的,有车还是步行,懵懂无知的我从没想过,也没问过。
弹指挥间,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随着经济的发展,道路的通畅,多数村民为方便就业和小孩上学,已在镇上新盖洋房,买了骄车,往返村镇十分便利,不再向山索取口粮。小村山水依旧,清凉犹在。八方游客纷至沓来,村民会回村守屋纳凉。有明白之人正谋划着,怎么在下彭村的山水和林竹及闲置的老屋中狠做文章,将这里打造成为避暑纳凉的圣地。
久违的一次回乡,感触良多,终究难忘的还是这故乡的路,和路上曾经演绎过的沧桑故事。迅雷似的通讯途径,填补了心与心的缝隙,平坦宽阔的道路缩短了家与家的距离,两条大路交织着,融入到我们的生命里,每个人的归乡路变得越发通达与亲切,“常回家看看”不再只是句歌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