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竹子是最好的燃料,但每根竹子都不想一下山就当成柴烧,那样它会发出呐喊,震天动地地表示强烈的不满。假如它派上了用场,与人一起生活了好久,终于尽了所有的能耐,再无它途,那它会心甘情愿被点燃,高高兴兴地燃烧。人只有顺从了竹意,那日子才过得更丰衣足食。
在山里,人养竹不比侍弄花草复杂,使点力气施点肥,就可懒眼看。竹子就如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特别适应环境,不择环境好坏,摸爬滚打中就自立了,不几年就成了家里的梁柱。
农人在林地里全垦深翻,挖除石头、树蔸、老竹鞭,施足牛羊粪等有机基肥,便可于年初的雨天挖竹鞭栽植了。一根竹鞭子慢慢在土壤里扎下根须,往四下里伸展,一年年的在春季里往外蹦出笋子。根长笋,笋变竹,竹又生根长笋,无穷裂变,于是荡漾出浩瀚的竹海。在楠竹逐渐繁复的时候,每年都要进行竹林垦复,有经验的人如熟知手有十根指头一样,知道:“砍密不砍稀。砍劣不砍优,砍老竹不砍嫩竹,砍冬竹不砍春竹,砍林内竹不砍林缘竹。”
有些竹林,于不知不觉间,它就茂盛起来了。你一转身突然发现山凹里多了几棵竹子,再转过年背,满眼苍翠的竹,绿得人心潮澎湃。我常常痴迷于竹子清瘦挺拨的身姿,被那一杆杆林立的气势所折服,忍不住抚摸那刚脱掉的竹箨,略带绒毛的竹节。仰起头看竹梢闪动之下的天光,一种沐浴灵魂的舒泰涌遍了全身。在寂静的竹林里深呼吸,深呼吸,吐纳的岂止是生命之氧!其实是性,是情,是块垒。
竹养人真是针到线到匹眼到,面面俱到。从生到老,生生世世,前赴后继,倾注进了农家的毎个生活环节里。当竹子离开了山林,就一头扎进农家,尽心,尽力,尽身,随着人愿。再没有任何物质可以有如此的竭尽其用了!
笋子挖出来,蒸晒煮炒成为佳肴,既充饥又美味,由笋作料的包子、包坨,真正称得上是“山珍”。山里人有清明“吃笋子长脚骨”的传承,毎到那时节满山遍野是扯笋挖笋之人,家家户户堆积如山的笋子,令人手不住闲,一边是剥的壳,一边是白嫩的笋肉。这人家大有被笋子塞满之嫌,引得旁人啧啧称叹。崽滴!这脚力,这架势!末了,是由衷的摆头折服。
竹子被砍下来,不管被弄成高的、矮的、方的、圆的、扁的,尖的,还是轻的,重的物件,都各尽其责,体现对人无微不至的体贴与关怀。在公路交通闭塞的旧时,山里运物件出去除了肩挑背驮,就是放竹排。将竹子成根捆扎,便可飘于溪流,小伙们从溪里顺流而下,撑起竹排下长江,荡秋千那个味儿,随波逐流那个畅意,非得喊出来唱出来不可!九江呀,码头呀,把船撑啰!当人们用长长的竹竿,在河里撑船划船的时候,他们的心也早已插上翅膀向着下游飞去,有无穷的力量带着攀升。
一件好的竹制品,如晒簟、竹床、箩筐,有的用得上几代人。主人要在上面写上名字,落上某年月制等字样,基本上不用担心被窃,主要是防止与他人的混淆。
竹子延续的亲情朴实厚重,让人陡生尊严与幸福。打花棍,划莲船,骑竹马,玩龙灯狮子灯,山里人抓起竹器就能娱乐。在最繁忙的季节,竹鼓槌在鼓上敲出动人的节奏,欢快地在山岭间漫卷,随风飘散到云天。辛勤的人们在歌鼓中驱去疲累,上足马力干活,一工抵得好几工。
有文化的农民竹板一响,顺口溜随口来,湖北大鼓像模像样地表演起来。一杆横笛在手,坳上、库塘边、禾场天灯下、溪畔檐下,不知吹开了多少人的心扉。
当我胸无成竹地教着山里孩子时,常常无法使他们安静下来,唯一给我撑腰的不是知识与经验,更不是爱与包容,我依仗的却是竹条子。一鞭在手,有三分威严。面对学生,终是有了教书育人的底气,我敲一下讲桌,再使劲敲一下,课堂立马肃静,孩子们正襟危坐,装模作样地听,清澈的眼睛里放出几分讨好与畏怯的光。
长年与竹相处,日日受竹恩惠,丝毫未感觉到竹的可贵。在离开林竹掩映的山村多年后,现在一见竹就充满敬意,由然而升对于家乡的眷恋。甚至才想起与领悟长辈说的:竹篮打水一场空;竹筒倒豌豆;扁担无捺两头失塌;不用扬鞭自奋蹄。更进一步想到那隆中诸葛,清瘦了一生壮志,难道不是竹的灵魂附体?郑燮的“疑是民间疾苦声”,东坡居士的“不可居无竹”,又有谁说不是竹子成就了士子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