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妈看起来四十多年纪,她一手提着一口木洗澡盆,一手提着一桶温水进门来了,叫二太太洗澡,把身上的旧衣裤都换下来,不再穿哒,说太太吩咐她拿出去甩哒,搁在家里看不得。
“这是我自个的东西,不要其他人说好说歹!”龙三菊本来就有了气,晓得大太太在作贱她,更来气,便硬生生地回了她一句。
商妈没有马上搭腔,轻轻放下木盆,把桶里的水倒进盆内,探了探水温,把搭在肩上一条新洗澡袱拉下来放进盆内,边划洋火点燃桌上的台灯,边压了压声音轻声对龙三菊说:“这座房子是李家老爷送给太太做陪嫁的,在这个家是太太当家。二太太如果舍不得你身上娘家的这身陪嫁,我拿去暗地里给你洗干净,阴起送来,你藏好。”说完话她便转身出了门。
龙三菊已经从商妈话里听出了话,少了许多对她的敌意,有了一些好感,发觉她做下人做到了家。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是叹自个命苦,也叹商妈命苦。她慢慢脱下身上的那身新衣,放在床上,又脱下里面的旧衣裤,拿手上久久地看着,有些舍不得丢,过了一会,她把它随手一扬,甩在地上,轻声哼着五句子:“高山姐儿低山来,破衣烂衫破草鞋。衣衫破了身材好,鞋子破了脚不歪,凉伞破了梗骨在。”她边哼边坐进水盆里撩起水胡思乱想着洗澡。这处房子是那个女人娘家陪嫁给她的,那个男人算是上门女婿?那个女人当这个家,那个男人难道忍得了这口气?我在这个家里受了气,那个男人会不会帮我说句话?她胡乱想着心事,慢慢洗干净身子,起身擦干身上的水,穿起那个女人穿过的旧衣,不合身,宽大不少,想脱下来不穿,又没得其它衣裤可穿,只好将就着穿了。
一直候在屋外的商妈听见二太太拧水的声音,晓得她洗完了澡,过了一会轻轻推门进来,说她来端洗澡水出去,叫二太太早些休息。
龙三菊帮她抬起木盆,把水倒进木桶内,把木盆靠墙角放着,指了指地上的几件破衣裤,叫她拿出去甩了算哒,说她只十岁就被爹妈卖给别人做丫环了,身上早就没得娘家的东西哒,这些破东西放在身边,看哒伤心。她对商妈的语气再无敌意,又把在罗氏家里换下来的破外衣裤递给商妈,叫她一并甩哒。
商妈点头应了一声:“好!”捡起地上的几件旧衣裤,麻利扎成一个包,抓在手上,提起水桶出了门。
龙三菊坐在床上,看着窗外乌蒙蒙的天,不晓得自个往后的日子该么样过。她有男人了,但男人在这个家做不了主,她的日子如何打发。
不晓得过了几久,商妈轻轻进门来叫二太太出去宵夜。龙三菊“嗯”了一声跟着她出了门。
天气有了一些凉意,小方桌上摆着几样热菜,火盆里的木炭红彤彤地摇着蓝火,炭盆上的三角铁支架上的土钵里煮着洋芋、腊蹄子火锅,冒着热气,那腊蹄子肉香在这间不大的餐屋弥漫,龙三菊一进门便闻到了,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把那诱人的肉香吸进了肚里。自从被卖到原来的主人家到卖到这个人家来,十来年了,她都只能闻这让人流口水的腊蹄子香,根本吃不到,能吃到的也是主人吃剩下的骨头,喝剩下的汤。酒糟鼻看见她想吃腊蹄子,馋的流口水,还骗她说吃肉不如喝汤,喝汤不如闻香。她现在又闻到了这熟悉的肉香,口水又不禁涌了出来,她连忙吞进肚里。
“快过来坐。”李德兰看见龙三菊来了,指了指对面火盆边的一把木椅,叫商妈上饭。大声吼老爷出来吃饭。
龙三菊不晓得是向李德兰道谢好,还是不道谢好。向她道谢吧,她是主自个是客。不道谢吧,又怕她说自个不懂礼貌。现在她已经进了这个家门,是这个家二太太了,没必要行那么多礼吧!那样会作践自个。想到这里,她只轻轻“嗯”了一声,坐了下来。
于魁武声如铜钟地回了大太太一句来哒,踏地有声地进了门,坐在主席上,左手是大太太,右手是二太太,他高兴地叫她们快吃,说不必等我。他边说边从商妈手上接过饭碗,瞟了低头吃饭的龙三菊一眼,叫她吃腊蹄子。
李德兰怕于魁武动手给龙三菊夹菜,讨她喜欢,连忙夹起一块腊猪蹄放进龙三菊碗内,叫她快吃,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不要怕,该吃就吃,该喝酒喝。
龙三菊又轻轻“嗯”了一声,看着热气直冒的猪蹄,狠不得一口吞进肚里,解这十来年只闻香的馋,但是她告诫自个不能贪吃,让别人看不起。过了一会,等猪蹄不冒热气了,她才用碗遮着嘴,把它拨进嘴里咬下一块,慢慢嚼着,在心里说:“好好吃。”
李德兰看见她吃完了一块,又给她夹了一块,叫她多吃点。又给于魁武夹,叫他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