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上青山 好奇心驱使
当时我们大队购置了一台手扶拖拉机。载人、拖货、跑信息,送情报,一物多用。我们喜欢扒拖拉机,站在拖斗里,就昂首挺胸,自豪得意,可拖拉机手是我们大队出了名的鬼点子多,吊儿啷当的家伙,我们缠他他就躲。有一天,我们得知拖拉机要上青山,当我们几个天刚亮就蹲守在村口,他却天未亮提前就去了。
失望中,我们打听到了去青山的大致方向,一边走,一边天真地察看,手扶拖拉机的驱动轮在黄土泥沙路面留下的“人”字印,以“人”字印的开口方向判定拖拉机的确去了青山。似乎全县仅有我们大队一台“手扶”。
一路玩耍,一路察看,一路想像,十几里的山路被我们的双脚轻松地征服了,也算是我们离家最远的一次旅行。过了青山铺,我们就往人群密集的地方钻,不觉爬上了大坝。虽然暮色苍茫,但天高气爽,依稀可见山野四面是绿色深重。由于大自然安排的不合理,几座山体被人们用炸药和钢纤剥落得伤痕累累。愚公移山,改造山河,人定胜天,是当年的最高境界。泄洪隧道已开始按人的意愿引流,哗啦啦的水流欢快吟唱,诉说着千年禁锢的寂寞生涯。大坝正在奠基,坝底的人群最为密集,有崇阳人、通城人、鄂城人、蒲圻人。几路人马暗自较劲,忙碌而有序地用竹筐和坚韧按规划将坝底掏深,以便蓄水而实现能的转换。外县人背井离乡来崇阳上青山,当年,不叫打工,是支援!
四周山谷里的茅草工棚都是只遮雨,不完全挡风的,令人想起远古人的起居。被汗水和雨水浸润的黄土小路,被人们的草鞋或解放鞋蹂躏得遍地泥浆,民工们扛着铁钎、铁锤、羊角锄,挑着被泥浆模糊得面目全非的土箕向各自的茅草棚里钻,养精蓄锐,准备明天与天斗与地斗。
我们从震撼中平静下来,历尽艰辛在密匝匝的草棚和稀少的民房中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地。时属冬闲,农村的壮劳力不需要做什么思想的动员,早有了心理准备似的一律上青山搞突击。我们的连队很幸运,住在一栋破旧的瓦房楼上,楼下空间很高,楼上却矮,角落里还堆放着主家无法转移的柴草,民工的破旧棉絮就直接铺在楼板上,很难分清谁是谁的,当然也无需分清谁是谁的——这叫统铺。吃了晚饭爬上楼,有个地方躺下就行。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水准基本一个调,心里平静也不讲什么条件。
我们也是幸运的。正逢上连队打牙祭,按人头每人二两肉,在木制蒸笼里熬一小钵汤。炊事员是很伤脑筋的,事先必须认真地将肥、瘦搭配,开饭分配时,汤面上浮的肥肉多的总是被人盯着、抢着、争着。炊事员很无奈,那年代的都爱吃肥肉。
晚饭后躺在统铺上大家先相互打听着各自完成的标工数,然后将他们听到的小道消息同大家分享。如某某连队蒸早饭的蒸笼里,隔夜钻进了两只大老鼠,开早饭时,被蒸死的老鼠膨胀得象两只兔子四肢朝天躺在民工们的饭菜钵上。至于这个连队的民工的早饭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大伙都作出了种种猜测。反正,这个连队的民工照样挑土爬大坝。大多数都赞同饭还是吃了。什么菌都会通过高温消毒杀死了。那年代,不存在什么好不好吃,只存在能不能吃。
还有一连队的一位胡姓青年,在清理溢洪道的碎石时,不幸被头顶上砸下来的一块石头砸上,正中头部,被鲜血染红的脑浆溅在隧道壁上,伙伴们清理了许久。至于消息是否真实,没人寻根问底。要奋斗就会有牺牲!那代农民对生死是出奇的淡定。人,总是哭着来到这个世上,又在别人的哭声中离开这个世界。人生本来就是痛苦的,几十年光景,就是从土里刨食,与自然抗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中大部分人从不进县城看医生,累了病了就躺着拖着熬着。熬过来了,就是命大,熬不出来的,命该如此,从不怨天怨人。
第二天早饭时,那个吊儿啷当的拖拉机手,终于出现了,碰见我们,吃惊地一笑:真是缘份不散。我们几个堂堂正正站在拖斗里,谈笑凯歌还。
再次上青山 因为责任心
我当时十七岁,于1973年元月高中毕业(那时是春季招生),过了元宵节团部命令要调一批精干劳力上青山。伙伴们邀我,我欣然应允。改造山河,义不容辞,当时的青山大坝已经被各路民工用愚公精神,肩挑背驮,用一筐一筐的黄土筑了好几十米高,工地上红旗猎猎,号声阵阵,人涛如涌,波澜壮阔,到处都是“愚公移山,改造山河”,“大坝不下马,坚决不回家”的标语口号,那场面气壮山河,激动人心。大坝有主坝、副坝,主坝有中心墙和附坡之分。中心墙是主体,仅有的两台压土机在中心墙上来回突突嘶鸣,传递着坚韧不拔、显示时代文明的大气概。压土机后面跟着许多气度不凡、质朴健壮的姑娘,被安排做杂工,专门负责清理黄土中的草叶烂茎。这些姑娘挑花绣朵似地极为认真。似乎一根草茎,就是一个蚁穴。千里之堤,崩于蚁穴的道理在她们心中扎了根。还有十多个由八人或四人组成的打硪团队,他们用几根碗口粗的硬木头,把四五百斤或七八百斤的石磙扎在中间,统一号令抛向空中,又统一号令扎在地上。边砸边唱。歌声原始、粗犷、雄浑又激动人心。那年代的人爱唱歌,他们用歌声征服自然,消除劳累,谈情说爱。活儿越重,歌声越浓。怜情妹,姐恋郎,哥哥半夜钻绣房。女声唱得男人痴,男声唱得女人狂,就象现在流行广场舞,一个时代一阵风!
连部领导见我这个白面书生也上青山,既惊喜又怜悯。我们连有两名高中毕业生,民兵连长安排我们挑一天土,发一天筹(一种人工制作的纸牌。民工挑一担土上大坝,就发一张牌,根据大坝的高度定筹记标工),等于是干一天歇一天,两个高中生轮番换。那天是我发筹,五排的一位女青年挑着满满一担黄土,上面还压了块大石头。这大概是装土的那位男青年闹的恶作剧。当她来到我身边时,一身长衣长裤连带长辫子都象被水浸过似的。她那沉重的脚步牵动着随泥拖的裤管,每上一步大坝,都分外艰难。现在想来,如果她象现在的女人一样穿上短裤爬大坝该有多爽!可那年代遍地穿短裤打赤臂的是男人,就象现在穿短裤的都是女人一样。我心生怜悯,就多给了她一张筹,她回头嫣然一笑。第二天,我也挑土爬大坝,在人群中没有找到她。三天后,她又在大坝出现了。中午吃完饭,各自打米或苕丝外加一钵酸菜,拿到伙房蒸晚饭。她出现在我们男工棚门口,大胆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说是帮我把饭钵带到伙房去。反正她也要去蒸晚饭,顺路。等到收工开饭,我们各自找到自已的饭钵,狼吞虎咽填肚子时,竟发现我的钵底埋了一块腊肉,整钵子饭香甜可口。我猜测,是那位女青年对那张筹的回报。那时根本没想到是爱的流露,我未能作出任何反应。两年后,我又被推荐上了大学,活生生毁了一段情真意切的爱情故事,沉甸甸伤了一位少女的心。
半年后,我被调到团部当政宣员。政宣员的职责主要是鼓动,极大限度地发掘人的最大潜能。我用手中的笔和一双锐利的眼,根据领导旨意和自己被震憾的人和事,写成广播稿,在一天三次播音的高音喇叭里,由指挥部(县级)里那位声质甜润、语气悠扬、普通话极为标准的播音员播放。每次一篇好人好事的广播稿会带来一次人潮涌动干劲冲天。从那时,我开始感受到了文字的奇妙:人的精神究竟是什么东西,一刺激就通电就发力。也许,这就是我后来做起了作家梦的缘由。
四五月间,连续暴雨,山洪发疯似地扑向工棚,或连根拔或一锅端,连指挥部也遭到了洪水的袭击。为了保护国家财产,白霓一位有志青年,不顾生命危险,纵身跃进激流抢回了办公桌和高音喇叭。令全工地民工肃然起敬。我将这一感人事迹写成题为“国家财产重如泰山”的报道。第二天,通过那个甜润的声音一渲染,真是煽动人心。被煽动得最为厉害的是那位播音员,由于指挥部领导的支持,硬是退掉了自已被父母包办的那桩婚姻,把真爱献给了那位在洪流中博击的青年。这位青年后来一路飘红,步入政坛,叱咤风云——那个时代呼唤实干家!
青山大坝成宝塔形,越到高处,面积越小,容不下数万民工。于是,东西干渠开工了。西干渠往石城方向,东干渠经华彼、铜钟、白霓直抵大白,蜿蜒数十公里。东干渠还有大市、塘角、高堤渡槽,最长的是高堤渡槽,用钢筋水泥灌筑而成。大市渡槽和塘角渡槽都是用人工打磨的条石垒筑而成。我们连被安排修高堤渡槽。东西干渠通水,数十万亩良田旱涝保收,尤其是连人们吃水都困难的铜钟公社成了活水大畈。
在东西干渠开工的同时,在青山水库下游相继建成了一、二、三、四级电站,电能并网,输送各地,真正实现了能的转换。
三次上青山 赏景忆当年
五十多年后,沧桑巨变,青山水库现已改为青山湖。那美丽的山水如同一道靓丽的风景,成为崇阳一张叫得响的名片。
每次我家来了外地客,我都忘不了带他们去趟青山,欣赏崇阳人的辉煌历史。当年,数万民工移山蓄水,初衷是灌溉,使农业不畏旱涝夺丰收。每当我把大坝踩在脚下,无不心生豪情和感慨。当年一代农民战天斗地,为穷家打底,为弱国奠基,象青山水库、葛洲坝还有仅次于万里长城的红旗渠,都是用人海战术,用钢钎铁锤开凿出来的人类奇观。他们用勤劳和智慧为祖国的强大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如今,这一代人大都回归历史共枕黄泉,少数幸存者在谈到当年上青山时还是豪气冲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