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有一首诗:
昨日雪如花,
今日花如雪。
山樱如美人,
红颜易消歇。
少女的红颜如山樱的芬芳,虽然让人陶醉,却难免很快地凋谢。李商隐这首欣赏山樱的诗,是我看到的唐代诗人中写得最好的一首。
山樱,即是中国的樱花,花朵较小,颜色月白或者粉红。李商隐所欣赏的山樱,应是月白色的,不然,怎么会是花如雪呢。但他知道山樱还有粉红色,所以,这山樱才会让他想到少女的红颜。
花与人一样,都是大自然赋予的生命。但禀赋与资质却各不相同。樱花既不同于梨桃杏荷,又不同于牡丹月季。它不名贵,亦不普通,因此欣赏它的人更加小众。无论是唐诗还是宋词,直接写樱花的诗少之又少。探究其中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中国的山樱很少被移栽到城市,加之花期太短,成活率也不高。北方有“樱桃好吃树难栽”的谚语。我定居武汉的东湖边上,已有三十多年之久。在离家不远的梨园广场上,就生长了一棵山樱树,每年柳梢儿发芽不到一个星期,樱树就开始开花。那一时节,我每天早晨或傍晚会在树下徘徊,守候着它开花的时刻。它每年的花期,大约在雨水后一个星期内,每年相差不会超过三天。它开花是没有征兆的,因为它的枝条上是先开花,后长叶子的。一年复一年,我不厌其烦地守候这棵樱树。还为它写过文章。但是,随着城市的迅猛发展,梨园本来空旷的广场变得拥挤了。它的地下被掏空变成了地铁站,它的周围耸立起数十座民居的高楼。天梨大道的内环线的建设又将广场切成两半。谢天谢地,这棵樱树还在。但在它周围砌起了石墙。往日一到傍晚就绝少人迹的广场,如今车水马龙,深夜也不曾停息。如是,这棵山樱树像一只被关进笼子的狮子,它不再活泼,而被迫接受了一些新的生活规则与生存环境。树还是那棵树,但每年的花期不再准时了,花朵不再茂盛了,花龄也变得短促了。这棵山樱树不会讲话,但我知道它是痛苦的,它必须承受人们在追求幸福生活的过程中带给它的压迫与摧残。
作为这棵樱树的老朋友,我没有能力帮助它挣脱这种困境。时代的潮流太强大了,几乎无坚不摧。一方面,它冲刷了许多令人厌恶的疮痍;另一方面,它又制造了一些新的疮痍。
每每经过这棵山樱树,我就会想起民国初年的那位身穿袈裟的大才子苏曼殊,他写过这样的一首诗:
春雨楼头尺八萧,
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
踏过樱花第几桥?
苏曼殊的这首诗写于日本,眼前浮漾在樱花丛中的春光,让他思念杭州——他一直将这里视作他的精神故乡。他想象着回到西湖边的情景,穿着一双游历的芒鞋,托着一只化缘的破钵,漫无目的地在樱花丛中走过一座又一座小桥。
我猜想,写这首诗的苏曼殊,一定是产生了幻觉,他把杭州当成了京都,西湖边上倒是有不少的小桥,但哪里又会有千树万树的樱花呢?樱花是曼殊的乡愁。而樱花,也是我的一分无奈,二分惆怅。如今的武汉,无论是武汉大学校园里的樱花大道,还是东湖边上的樱园,都是国内最负盛名的赏樱之地。但是,我仍然挂牵着与我相伴了几十年的那棵山樱树的命运。无边春色体现在每一棵花树上,一棵花树的萎缩,我想,我们应该不能说,这春光还是完整的吧。
二
眼下,日本樱花的花期已接近尾期。可是,中国樱花却正是盛开的时候。这乃是因为,中国樱树大都生长在山区,它的生长地,比起红尘滚滚的城市,气温要低三至五度。如果说,日本的樱花犹如时髦的少女,中国的樱花则如质朴的村姑,她不擅风月,却更加原生态。有人说,日本樱花是从中国移裁过去的。我不是植物学家,无法加以判断,但我直观的感觉,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樱花,应是各有所源。
前面说过,武汉大学校园内的樱花大道与东湖的樱园,都是国内最负盛名的赏樱胜地,但两处赏的都是日本的樱花。我常有一种念想,若是有一处地方,能够让人欣赏到成片成片的中国本土的樱花,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惬意的事情。有一天,龙潭书院的弟子、卓越集团的创始人刘雁飞先生对我说,他将要在湖北的崇阳县建一座樱花小镇。我听了颇为惊奇,便问他崇阳是否有成片的山樱,他的回答是肯定的,并当场从他的手机中调出数十张随手拍的山樱盛开的照片。看了这些照片,不由得让我想起了那位崇阳走出去的文化名人,著名的教育学家王世杰先生。
王世杰1891年诞生于崇阳县的回头岭村。那一时期属于晚清,虽然国运不济,但湖北却因为张之洞主导的洋务运动而呈现出一派生机。他12岁到了武昌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武昌南路小学,与日后成为中国地质学的泰斗人物李四光成为了同学。王世杰先生后来留学英国。1927年,已经学成回国并效力教育多年的王世杰,被任命为改组后的国立武汉大学首任校长。这一时期的武汉大学,虽然是草创时期,却是大师云集,地质学家李四光、诗人闻一多、语言学家黄侃等等,都是武汉大学的教授。这是一批念过私塾、留过洋、有着广阔的国际视野的大知识分子。武汉大学选址在东湖南岸的落驾山中。闻一多以其诗人的睿智,将落驾山改名为珞珈山。让校园像花园,是这一批教授的共同心愿,也许是留学日本多年的黄侃对樱花情有独钟,提议在校园内种植樱花,但那时哪里有条件从日本引进樱花呢?王世杰于是想到了崇阳老家的山樱,于是写信回家,希望老家人能够选一些桂花与山樱的小树送往珞珈山栽种。因为王世杰的家乡情结,武大的樱花梦便有了一个美好的开端。1939年,侵华的日军选中武大作为他们的中原司令部,也许是他们认为中国的山樱不能抚慰乡愁,于是又从日本运载了不少樱树在珞珈山中栽种;再就是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日本首相又赠送给中国政府上千棵樱树,时任国务院总理的周恩来再次划拨一批日本樱送到武汉大学的校园内栽植。基于这一历史的脉络,可以说,武汉大学樱花大道的建设始于王世杰,成就于周恩来。毋庸讳言,这条樱花大道的建设者们,他们之间有恩仇、有怨恨,甚至有水火不容的政见,但却都有着爱花之心、惜花之情。一个小小的樱花情绪,让我想到了那两句诗:“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据说王世杰先生自从离家之后,因为政治的歧见,命运的捉弄,他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但没有回过故乡不等于忘记了故乡。人生不离不弃的两大依恋,一是母亲,一是故乡。我相信王世杰先生不会舍弃他的依恋。何况崇阳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丰富。
三
几年前,湖北省旅游局征集广告词,想用最简单的几个字来概括湖北的人文与风景,挑来挑去,最终选中了“灵秀湖北”。我个人认为,用灵秀两个字是不可能涵盖湖北的。荆楚大地不但有绵延雄浑的山脉,更有着汹涌澎湃的江河;它还拥有沃野千里的平原、星罗棋布的湖泊。除了灵秀,它还有磅礴、坦荡与厚重。但是,用灵秀来形容鄂南的山水,倒是非常贴切。
每次来咸宁,我都有两个感受,一是这里的乡音很特别,他们的言语,让我听着像外星人在交谈;二是山水,在我看来,每一座山村、每一处小镇,都可成为美丽乡村的样板。咸宁自称是桂花之乡,它的桂花的确远近闻名。大约一年多之前,一位民营企业家沈亚明在他的家乡建了一座柃蜜小镇。这个柃蜜,就是野桂花。如今,柃蜜小镇已经很有名气了。我身边有不少人都说起过它并专程前往游历。沈亚明先生亦多次请过我到柃蜜小镇小住。因为手头总有做不完的杂事,故一直未能成行。需要在此说明的是,沈亚明先生也是崇阳人。至此,我才知道崇阳有成片的野桂花,成片的山樱花。因为野桂花而建成了柃蜜小镇。因为山樱花,刘雁飞先生要去建一个樱花小镇。据说,两个小镇相隔不远。我想,这两个小镇的建成,崇阳的花事便会繁荣起来。在漫长的岁月中那些自生自灭的野花,从此有人照料,有人关怀,并因此吸引更多的游人,踏上这幕阜山中的崇阳古道,来欣赏这山中一年一度的色彩缤纷的花季。
据专家预测,仅仅一树樱花,将会在中国产生千亿级的市场。这一点我不敢相信,却又希望能够成为现实。我算了一个账,如果在中国美丽乡村的建设中,我们能够建成一千个花的小镇,每个小镇做好花的文章,产生一个亿的产值,那么,我们就会因为花而产生了千亿级的投资与收益。这样,种花人与赏花人,便能各得其利。希望我的这种推测,不会成为让人讥笑的花架子,而应该是让人艳羡的朝气蓬勃的花样年华。
最后,祝愿崇阳的樱花小镇早日建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