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3日 星期
再见覆盆子
○唐亚群

  再次见到覆盆子是在分金林场的半山腰,小珊瑚珠攒成的鲜红果球,墨绿锯齿边的叶,柔软的勾须。驴友们惊喜地采撷品尝,因爬山而来的疲劳都被这自然的恩赐抚慰了。

  依旧是熟悉的酸甜,在异地他乡与这亲切的味道暌违竟似偶遇故人,让我的思绪都飘过时间空间,飞越万重云雨,回到了童年记忆里的家乡。

  家乡也有覆盆子。暮春时节,田野上,山坡上,一颗颗细碎的小果球,裹在刺里艳艳的红,大人们叫它“泡儿”,而小孩子却偏爱叫它“小草莓”。在那个物质尚不丰富的年代,草莓般香甜醇厚的覆盆子可以说是孩子们最常见最喜爱的零嘴了。

  我印象中最爱吃覆盆子的是爷爷的母亲,在家乡话里我得叫她“太太”。太太是建国前生人,与严肃忙碌的其它家长不同,她从不会嫌弃我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她会笑眯眯品尝我自制的“覆盆子果汁”,告诉我很好喝,然后在我被酸得龇牙咧嘴时悄悄塞给我各色糖果,叮嘱我不要告诉其他姐姐。

  太太对覆盆子的喜爱源于她的经历,她常叨叨的关于饥饿的回忆。记忆里最深刻的一个故事发生在1945年,一伙乱兵闯进这个宁静贫瘠的小山村,听到风声的男性都躲进了山里,太太脸上抹着锅底灰,牵着年幼的爷爷跪在墙角。乱兵收刮了米缸准备做饭,饭将熟时,归队的哨声响起,强人悻悻离开。每当说到这里,太太总会庆幸“祖宗保佑”,不是庆幸未曾受伤,而是庆幸那米饭还在,一家老小不至于饿死。她人生的前60年,就跟这片伤痕累累的国土上的普罗大众一样,吃着拌了红薯、苞谷,甚至是米糠的米饭。现在想来,那自然馈赠的覆盆子们大概是她苦涩生命里难得的甜蜜了。

  饥馑烙印的伤口难以愈合,即使到了千禧年,太太已经九十高龄,却仍然热爱健力宝,热爱甜食,热爱一切高热量高脂肪多添加剂的垃圾食品——母亲总说我们俩都是小孩,老小孩和真小孩。在那些旧日回忆里,阳光透过层层桂树叶子洒落斑驳树影,微风一过,便是一地碎金吹皱。太太就悠悠坐在那池碎金里等待我从山林间带来一兜兜惊喜。

  这幅画面后来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梦醒了,我的童年故事也注定惨淡收场。太太走了,走在覆盆子枯败的某个冬日,那一刻我想大喊大叫,像疯子一样奔跑,想回到那个有酸甜浆果的春天。

  但我最后只能像鲁迅对长妈妈一样,在黑暗中默默祈祷:

  仁慈善良的地母啊,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灵魂,永安这个受尽苦难的老人的灵魂。

  太太走后,我再没有去采过覆盆子。

  我知道生命有止境,时间无复还,我知道岁月不待人,往事不可追,我知道时间瞬息如流电,没有人能够常伴左右,我知道世界如露水般短暂,一切美好都会转瞬即逝。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只是终究意难平。

  草木何其无辜,春华夏花秋实冬枯,本就是寻常往事,可偏偏人容易将事物融合进自己的感情,于是那覆盆子也平白遭了我的恼意,只恨不得再不复相见。

  但时隔多年兜兜转转,我又见到了它。那鲜红的果,墨绿的叶,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仿佛世事变迁从未惊扰它,它蓬勃生长,让我一瞬间明了:蜿蜒而上的时光长河里,那些如烟往事会荆棘丛生,那些炽热回忆会尘封覆盖,那些相亲相伴的人会在一抔黄土下永安灵魂。但至少有些人,有些事物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而死亡从来不是终结,遗忘才是。

  我终于能与覆盆子,或者说与这些年来的耿耿于怀彻底和解。

  (单位:崇阳县国家税务局)

2018年5月3日 星期

第11版:崇阳周刊-文艺副刊 上一版3  4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