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像母亲给儿女身上留下的胎记,不论时光怎么沐荡也不会模糊。我离开故乡近半个世纪了,老家门前那眼清泉的流韵一直在我记忆的深处吟唱。
(一)
我们村子座落在鄂南山区一平畴的田畈之中,几排房屋坐北朝南。村子四周溪流水渠密布,长长短短,宽宽窄窄,横三纵四。只是一主河道的小河曲径回廘。它从20多里外的青山河人为的强行分流岀来,从南向北,一路缠绵悱恻,穿越数十个村庄,低吟浅唱,欢快的来到我们村的正前方。大自然就像魔术师,在我们村前变了个魔术。小河流过村西一里开外,不愿去前头的村庄,突然掉头回到我们村西,顺村转向直行至村后,再掉头汇同另外一条小河合伴而唱,高歌扑向隽水河。
小河在我村边迂回曲折,蜿蜒似龙,婉转如歌。在村西头拐点处,有一个又宽又深的水潭,靠岸边莫名其妙冒出一股清泉。站在门前放眼望去,那条小河就象一条活神活现的龙。水潭为龙头,泉眼似龙眼,盘旋的河道似龙身龙尾。路人经此地,止步观望,惊叹不已:真龙在此现身,神也。
听说很早以前,有人把这眼清泉叫龙泉,却被村上的祖先封杀,成了无名泉。我们这村的鼻祖是位削职为民的宋姓官人。相传宋老爷为官清正,略有文采,喜吟诗作赋,因有诗文影射朝廷,被革职流放。他苦寻一地隐居,突见此地荒芜,有一清泉,地低土沃,便建草堂,修泉井,拓荒种地,疏河排洪,年年增丰,家境殷实。后来周边有人仿之,村落多起,此地就叫出宋家庄了。宋家子女聪敏好学,成龙成凤,皆在省城成家兴业,宋老爷痴恋此地风水,死不离开。驾鹤西去之前,将村子田地一并赠与陈姓管家。陈家为感恩,村村名沿用宋家庄,传至现今,泉井也就没了名份。
这眼清泉,常年清澈见底。洪水淹没之后,取竹杆插底搅动,淤泥泛起,顺流而去,倾刻见清。泉水甘甜,冬暖夏凉,水流似翻瓶倒水,凡饮者称奇。
方圆数里平畈为何仅有此泉?这是我童年晓争理后首问父。父答:同样之问他问过他父,他父回答:这要问天,只有天知。村上有一腹藏诗书的老先生,我去寻问,他神秘兮兮的告之:是上天所赐,可叫天泉,有唐诗为证:远出白云中。他又说:也可叫龙泉。唐代杜甫在诗中写道:泉眼地下通海,由龙王施恩。我听得懵懵懂懂,但知此泉神奇,可不一般,是个猜不透的谜。村子的人,除了重病吃药、来了远方贵宾烧点开水外,男女老少不分春夏秋冬,皆直接饮用井中泉水,感冒发烧、肚子拉稀照喝不误,而很快康复。邻村青壮年挑木桶、老幼提壶前来取水。夏天,家中来客,不用父母指使,孩童争相去井中舀水,客人边喝边赞:好甜好爽的甘露。这成为村子待客的礼仪与上品。
春夏暴雨袭来,河水猛涨,房前屋后一片汪洋,洪水大时会进村入户,我们兄弟几个爬上楼像看海,高兴得跳起来。洪水易涨易退,半天或一夜之间,退去无踪,庄稼无碍。洪水过后,稻田里留下厚厚一层淤泥。此时,村上的几位老爷爷捋着胡子笑:老天又帮我们施肥啦!天旱,河流干涸,小河上游断流。泉井下的弯弯河床里还藏着不少水。泉井与水潭中间建有一牛车亭,下方做了一道简易河堰。这时封堰将流入河中的泉水积蓄抬高,牛车转动起来,泉水源源不断流向稻田。村里旱劳保收,吃喝无忧,不像一些邻村常常闹粮荒。我们生产小队年年当先进,小队长成了县里的劳模。
有得这方好水好田,最沾光的是村上的那帮男人。男孩长到十七八岁,上门作媒的纷至踏来。上世纪,女孩选婆家条件简单,有吃有喝就行。媒婆只用说到我们村,这桩婚事成了。我们村的新老媳妇儿个个长得俊俏,哪个都比自己的男人强。邻村的男人哪里服气,见到我们村的人就说:就凭一碗白米饭、一盅好水,把附近的标致女人勾引去了。
(二)
童年的我能活下来,简直是个传奇,死神几次降临到头上,想把我带走,然而,悄无声息来了一位像《母亲与死神》中那样伟大的母亲,她默默无闻地守护着我,挡住了死神,死神怎么也带不走我。
听说我很小就多病,瘦弱得比同龄的小伙伴矮小一截。六岁时又得了一种怪病。突如其来的肚子疼,就像几把刀子在里面绞,撕心裂肺,痛得我满地打滚。那痛给我留下了童年的第一记忆,从此刻骨铬心。
我出生时,爷爷奶奶早已离开人世,最疼我的人是那白发苍苍、弓着背,拄着拐杖的老外婆。她每每见到我,深邃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我无意中窃听到她与母亲的私语:伢崽这样子与老大、老二差不多,难养活,要尽力救。老大与老二啥样?我打听到,那是因重病没救过来,六、七岁己夭折了的我大哥大姐。父母十六岁结婚成家,前面一双儿女没养活,30岁才有了我哥,然后有了我和我弟,实在不易。我病成这样,他们急疯了头。母亲几次找巫婆给我治,越治越严重,巫婆说是落水鬼附体,赶不走,没法救了。父亲不信,母亲经常偷偷在小河边烧香,求河神救我,可河神不显灵。父亲把我背到20多里外一专治疑难杂症的郎中家医治,也不见好转。
一日上午,一游医来村上寻人治病,传说此人是位民间高人,只诊断,口头开药方,能指点迷津,挺灵验。母亲一把将我拽过去,游医朝我打量一番,按按肚子,问问生活习性,便对我母亲说:你怎么养的?皮包骨一根筋了,缺营养、没抗力、又随便喝沟沟渠渠里不干净的水。我母亲急切的问:我家孩子多、年纪小,家里穷,现在又是大灾闹饥荒,这病怎么治呢?他看见母亲乞求的眼神,连连说:好治、好治。你们这儿泉水好,远近闻名,河里鱼多,取这两样东西就行。管教孩子只喝泉水,多用泉水炖鱼汤,鲫鱼为上。治这病不用花钱,会慢慢好起来。母亲半信半疑,边试边看,非常认真照游医说的做。我几乎天天、顿顿吃鱼肉、喝鱼汤。口干了,半瓢半瓢的喝泉水。这法子真有效,父母说看到我脸上在长肉,我也不像以前那么爱出汗,口渴得厉害了,只是肚子偶有不适。母亲说,那游医真神,父亲却抬扛,还不是我们这儿的水好!母亲又说没好鱼,光水好能行?父亲又抬扛:鱼好还不是好水里长出来的。他们争来争去,我听明白了,还是那泉水好。
儿时,悔气倒霉的事总落在我身上。有一年中秋节,我经过堂兄家门口,他家那只大黄狗和往常一样,朝我汪汪叫了几声,摇头摆尾窜到我跟前,突然绕到身后,狠狠一口咬在左腿上,疼的我一下瘫坐在地。撸起裤腿一看,两个大牙印鲜血直流。堂嫂赶紧舀来一盆水,边挤血边清洗。那时农村缺医少药,一般刀伤火烫,村子里的人都是用泉水浇,泉水冼,我也没当回事。没想到才过几天,伤口发炎化脓,小腿肿得与大腿一般粗。母亲急了,又责备自己没亲手处理,又埋怨堂嫂做事邋遢,她家水缸没清洗,是用了不干净的水害的。母亲从泉井提来新鲜泉水,把脸盆刷了又刷,再倒入小半盆水,加了不少食盐,晃动一番后,用一团新棉花轻轻的反复擦洗起来。大约过了半个月伤口结了痂,留下了两个一元硬币大的疤。
过了很久,那位游医来村里寻医碰到我,听了我被狗咬伤之事,让我卷起裤腿看伤疤,他惊讶得直摇头。大呼:天哪,真是玩命!泉水再好,怎能疗犬咬之伤?命大、命大,天下之奇闻!
母亲去世那年夏天,我从千里之外回到老家。送别母亲后,我来到那眼清泉边,听到清泉的流韵,好像有巜外婆的澎湖湾》在吟唱,我想起我的老外婆;接着又响起了巜游子吟》,我想起了游医。
忽然间,好似看到我母亲的影子闪了一下。我凝视井中,啊,那幽深的井就似我母亲年轻时的眸,在深情地端详着怀中的婴儿;那醇柔绵长的泉水就似我母亲的乳汁,她要让我吮个够。瞬间影子消失了,这可是我的又一位亲娘,一位不让死神把我带走的伟大母亲呀!
我在井边站了很久,沉思了很久,我转身离别时流下了一串串、一串串感恩的泪。(作者单位:湖北银监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