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人世多年了,他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是把钉锤。
每当我看见那把锈迹斑斑的钉锤,心头总是勾起对父亲的回忆。一生与钉锤为伍的木匠父亲,总是面带微笑,头向下,好像沉思着什么。
父亲十五岁做学徒,头年要帮师傅做家务;吃饭时要先将饭盛好等师傅来吃……从他的口述中我能感受到他做学徒的委屈。但为了学好手艺,他总是把委屈咽到肚里。几个月后,师傅见父亲勤奋乖巧,就开始教他使用钉锤。通过三年的磨砺,父亲终于出师了。他带着师傅送的钉锤和一些简易的工具,开始为村民做家具及犁、耙等。“吃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这是父亲生前经常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由于父亲的人品与技艺远近闻名,1958年,武汉市三建公司招聘他当工人。从此,靠着一把叮叮当当的钉锤,父亲走遍武汉三镇大大小小的工厂、工地。那些高楼大厦几乎留下他的足迹;那些雕梁画栋的门窗、梁柱几乎留下他的汗水。正因为有了千千万万像他这样的普通工匠,武汉繁华的大都市才走向世界。
一个在大城市工作二十多年,见证无数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的人,却始终没有给自己盖一座像模像样的房子。直到80年代,我们家经济状况有所好转,乡里一些有钱无钱的人开始想方设法在城里做房子,但父亲极力反对,就在老家做了几套简陋的平房。其实父亲的心思我懂,那就是他常在我们面前提醒的话: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真;做事要量力而行,贪图一时虚华享乐不是做人的根本。在父亲眼里,宁可成全别人,也不想得到施舍,就像钉锤钉钉子一样,要做一个实打实的人。
1975年,父亲带着他心爱的钉锤退休回蒲圻县黄龙乡辉煌大队桐梓湾老家。人虽退休了,但一把钉锤没闲着。那时还没分田到户,生产队仓库的门窗坏了,他义务维修;左邻右舍的农具坏了,他乐呵呵帮忙钉好。久而久之,家里就成了一个木工维修店。他帮村里人维修东西从不收钱,就连烟都不接别人一根。直到1988年,我们兄弟五个进城工作,他才把钉锤放下,进城安度晚年。
退休后,父亲一直没闲着,帮我们带孩子。突然有一天,父亲拿出两千元钱对我说:“估计孙子熊雄、洋婆结婚我看不到了,这是给他俩的茶钱。”接过父亲手中的钱,心中一阵酸楚,一个退休工资不高的老人,平时省吃俭用,居然连孙子的婚事都想到了。我正不知如何替儿子感谢他时,他却对我说:“你家人口多,不想拖累你们,趁着身子骨还硬朗,想一个人独立生活,搬到老家去。”怕老人想念故土,我也没强加阻拦。那时父亲已经89岁高龄了。
父亲搬后不久,四哥为他做90大寿。那天,他很开心,在亲戚和晚辈的敬酒中,他连喝三杯,比平时多喝两杯,依然若无其事。当我问他最近的身体状况时,他说:“还好,只是有时心里有点闷。”
第二天傍晚六点左右,四嫂打来电话说父亲走了,要我赶快回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天喝了三杯,神志那样清晰,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当我赶到时,发现父亲没有睡醒似的,脸部安详,没有一点遗憾与痛苦。我猜想,父亲生前做了那么多好事,他走后怎么会有遗憾与痛苦呢?
在清理遗物时,我们找到那只与他形影不离的木箱。除了发现那把磨得油光发亮的钉锤,还在一块夹层底板找到一叠人民币。原来是父亲省吃俭用特意留给我们的。要不是父亲那天突然撒手人寰,谁也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父亲走了,一把钉锤还活着。那叮叮当当的响声,仿佛时刻提醒着我们:做人要做实实在在的人,做事要做钉锤钉钉子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