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给父亲洗过一次脚。
那是一个五一小长假,我踏上了回乡之路。
父亲已是古稀之年,与弟弟同住。哥姐在假日里相约来看他,患有老年痴呆的父亲,看到哥姐都不相认。我转了三趟车风尘仆仆赶回家时已是下午,老父亲正坐在门口,对着路上发呆,老远看见我,他站起来:我认识你,你是蓉,是我老家的阿蓉!蓉是我的小名,在父亲迷糊的思维尚有记忆,那一瞬,心酸和惊喜涌上我心头。
自从母亲过世,父亲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整日目光呆滞,鞋子反穿,吃饭夹菜时会莫名其妙掉到地上,最后连子孙的名字也叫不上来。明显的老年痴呆了。
我一一拿出平日父亲偏爱的零食,喂他。他像孩子似的张大嘴来接,脆生生地咀嚼,抿着嘴笑。额上深深的皱纹浅浅晕开,浑浊的眼珠一如孩童般清澈。
晚上,我给父亲端来热水,将他的脚深深泡在水里,慢慢搓去脚上的污垢和汗泥。我平生第一次给父亲洗脚,这是一双什么样的脚啊,掌大、纹粗、茧厚,膝盖以下全是一道道瘢痕,留着黄水。早年曾听父亲说过这是日寇侵略中国时留下的罪证。那时,日寇的铁蹄在中华大地肆意横行,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他们为了更深入彻底地实行帝国梦,用飞机带上毒药,一路飞行一路洒。山沟、树丛、河水,庄稼,都是他们罪恶的目标。只要人在丛林里走,碰到植物划破了皮,那毒就侵入肌肤,溃烂、流黄水、奇痒,无药可医。村中人遭此孽毒的不可胜数。父亲从小就上山砍柴,下田割谷,过早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磕磕碰碰中,毒已入侵体内。六十多年来,父亲四处求医,总是无法根治。春夏两季更是频繁发作。每次看到父亲卷起裤腿挠痒,挠出了血咬着牙根还不停手,我们又着急又担心。而当我真切地触摸到父亲的脚,为他仔细清洗时,心里除了对父亲坚忍不拔的性格有深层的理解,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一种崇敬———对养育七个儿女付出了毕生心血的父亲深深的敬仰!
我用棉球吸去瘢痕上的黄水,抹满去菌皂,再为父亲修剪脚趾甲。那厚厚的灰趾甲还真难剪,要一层层挑开剔除。父亲细眯着眼看我,眼里早已没了昔日的威严,溢满温柔和慈爱。
再给父亲洗了头脸,为他掖好被子。坐在床边,与他聊幼时趣闻,直到他鼾声渐起,古铜色的脸上写满安详,我才离开。
返回单位后三天,姐打来电话,说父亲去了。弥留之际,已不能言,手指在姐掌心写字,姐凑到他耳边说是不是要叫我回去,他点点头又摇头。姐说,父亲点头是想见我最后一面,可担心我带着两岁的儿子半夜三更长途赶路,最终又摇头。
临终,父亲还在为子女着想,带着最想见的人却不能见的痛和遗憾上路。那一刻,我哭倒在异乡的土地上,对着家乡的方向,泣不成声。
流火的七月,思念如路旁的蒿草,在心房遍地生根。十年前那一次无意识的为父亲洗脚成了我心灵唯一的慰藉。此刻,一张旧照片,将我记忆的碎片缝合,思绪蓦然飘远。好想家乡清澈甘甜的山泉水,好想老家那幽凉的老屋,好想时光能够倒流,为父母,再洗一次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