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通山山峦起伏,林木如盖,谷地众多,加之大小河流纵横交错,造就出的肥沃土地,成了野菜、野草繁衍的家园。尤其是故乡的野菜,其品种繁多简直无地可及。乡间小儿久戏其间,多能如数家珍一般呼出三四十种野菜的名字。
旧时荒年,故乡的野菜自然便是乡间人家的救命食粮。即便平常年景到了春天,人们也要成群结队去村边野地挖野菜。每每挖回野菜,殷实人家总要择好洗净再加粗粮细面给孩子摊“咸食”吃。可以用来摊咸食的野菜最好吃的是地米菜或黄蓿菜,地米菜微苦、黄蓿菜微咸,可摊成咸食却十分清鲜。摊咸食其实倒也简单得很:一半儿的野菜掺一半儿的粗面搅成糊状,再摊成圆圆的薄饼煲在擦了油的铁锅里,等到两面放出黄黄的“嘎渣儿”,满屋飘起浓浓的香味儿也就成了。那浓浓的香味儿是藏不住的,总要飘出家门然后淡淡地随风散去,于是四邻八舍的孩子流着涎水都在羡慕某某人家又摊咸食吃了。
摊咸食耗费油盐,故此,即便殷实人家也只能偶而为之。更平常的吃法,一是把野菜掺了少许碾碎的黄豆炝锅搽成粥状的“菜豆腐”吃,一是把野菜掺了玉米粉红薯粉上锅蒸“骑馏儿”吃。所谓骑馏儿说白了就是蒸熟了的圆圆的野菜团子。荒歉年景农家妇女蒸骑馏儿是要讲究技术的:野菜如果放太多了骑馏儿会散成一摊抱不成团,杂面放多了又有被苛刻公婆数落“不会过日子”之嫌。故乡农家多种黄豆、红薯,乡间手艺人家多有做豆腐做粉皮的,搽菜豆腐少少放进一点儿碎豆腐碎粉皮那就算得正宗菜豆腐,也就更出味了。
故乡的地米菜曾有一段传说:传说当年南唐后主李煜在未继承王位前,为逃避兄长迫害落难到鄂南山野,他与两名随从在九宫山下遇见一位农家老婆婆。老婆婆给饿极了的李煜盛了满满一碗地米菜做的菜豆腐。李煜吃得满口香,赞叹不已。从此记住了菜豆腐的名字。后来,他当上南唐后主时想起了鄂南山野的菜豆腐。可是,御厨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当年的美味。李煜只好派人到九宫山下请老婆婆为他做菜豆腐。还是当年的人当年的地米菜当年的烹调法,吃起来却不是当年的滋味儿。李昱不解。于是老婆婆慢言细语地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的李昱不是以前的李煜了,饥了糠如蜜,饱了蜜如糠啊。
故乡的地米菜迄今依然受着故乡人尤其是城里人的青睐。阳春三月,城郊常有人骑着摩托车来挖野菜。这时的地米菜不过刚刚分出四五片狭长嫩叶,挖来洗净生蘸甜酱,清香之中别有一种苦涩令人胃口大开。不过到了春暮地米菜就老了。近年乡间发展塑料大棚反季节种植,也有人工种了地米菜一年四季挑进城里来卖的。然而口味儿愈发刁钻的城里人纷纷都说家菜不如野菜好吃。
故乡人过去吃野菜是穷吃,现在吃野菜是变着法儿吃。即便是乡间如今再摊咸食、搽菜豆腐也是为了吃个新鲜。如今摊咸食,调面糊要用精粉加鸡蛋再加多多的油,搽菜豆腐已经很少再用地米菜、灰灰菜、扫帚菜、马齿苋而是换了大白菜、小油菜。故乡人管马齿苋叫马蚱菜,如今多用它来包三鲜水饺、巴坨吃,做法是洗净切碎加鸡蛋加虾皮儿再加油盐味精调成香喷喷的馅儿。这种水饺、巴坨吃起来比猪肉白菜馅儿的要香。
“咬得菜根,百事可做”这句话,现在已有好多年轻人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了。我以为这里所说的菜根依照狭义的理解就是野菜的意思。吃野菜长大的人当然能吃各种各样的苦,能吃各种各样的苦也就能做各种各样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