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湖,本是一个无名之湖,在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文化部六千余名文学巨匠和艺术大师及家属来到此地,顷刻之间,一个荒芜弹丸之地声名鹊起。最近,我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拜谒了那方热土。
从展馆出来,我们走进一片田野,阡陌交错,鸡犬相闻,当地人说这就是向阳湖了。身临其境,四处寻觅,全然难辨湖的痕迹。只见向阳桥下一群牛埋着头,在一丝不苟饮水思源。我想,那牛的祖先一定是“五七”干校子弟放养过的大牯牛。据说当年京城来了一批诗人学者当“鸭倌”、“猪倌”,他们的孩子顺理成章当了“牛倌”。牛倌头一回放牛令人啼笑皆非,坐于牛背,短笛横吹,可咋吹牛都不听。还跑到二伢的田里跟他的牛打起架来,牛角抵牛角,针锋相对。小伙伴急了拚命拉牛绳,不慎被疯狂的牛一脚踢的老远,一群小牛倌还是一个劲把笛子吹得贼响。这时,牛不但没有散架,反倒好像听见了冲锋号,越打越凶,斗得天昏地暗,要不是周大爷一把火烧跑了牛,也许就没有现在的牛子牛孙了。
站在观湖墩上,极目远眺,湖心深处那些凌乱不堪的树木和荆棘,恰似“文革”钉在一代大师肉里的钉子。那年那月,在关公曾经屯兵的古云梦泽,文学家耕田,艺术家插秧,翻译家挑粪,出版家割谷,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劫难。尽管向阳湖的每一寸土地,以无邪的馈赠与燃烧呵护着他们,但常常被煎熬拖进长夜深处,昏暗无边,只能无奈地守着一间小屋两声狗叫三地牵挂,靠一支又一支香烟维系着寂寞与孤独,任由时光旋转着自已的宝贵生命,那心情莫不是八分胆战九分沮丧十分糟糕。
遥想当年,怀抱丰收和荒芜的向阳湖,既是他们藉于这世界的依托,更是一方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辛酸之地。一年又一年,他们在冰冷的春寒里播种,在太阳烧烤的酷暑中收割,用比谷粒还多的汗滴,浇灌了向阳湖。那片湖区耗费了六千文化大军二十个春夏秋冬,一代文坛精英的黄金岁月,被二十四个节气翻耕成向阳湖深深浅浅的泥潭,无不成了他们揪心的痛。
一场浩劫过了,一代大师归去,他们有的悄然返城,有的却长眠在湖畔山丘。磨难的田野在时间中悄悄淡出,唯有湖里的泥巴散发着文化的芬芳。女作家写在农家小院的对联,文学大师的《牛棚日记》,画家的百牛图,文物家的《菜畦谣》、《观鱼十首寄荃猷并序》,诗人的《楠竹歌》、《花纹歌》、《欢乐歌》,艺术家的田园小曲,以及充盈着秦砖汉瓦风韵的红砖瓦房,给向阳湖穿上了珍贵的文化盛装。
在向阳湖整整呆了一天,压根儿没有见到地理概念中的湖泊,莫非真是“红楼非梦,向阳无湖”吗?!登车返程时,我忍不住再次朝向阳湖的方向望去,只见夕阳中一道岁月划过的痕迹,以燃烧的方式涂鸦着历史,血与水,磷与火,疼痛与震撼,若隐若现,流水行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