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朋友自南方都市来，我领他去了青山。城南十公里两座高山对峙的豁口，仿佛通向幕阜山腹地的巨大山门。

  多年前，这里是处贫瘠冷僻的地方。一条清冽的小河从大山深处奔来，紧贴着右侧雄浑耸立的山体流入平畴沃野，一条古驿道顺山溯水通往赣湘边境，道旁散落着一溜土墙布瓦的农舍。以后，山口筑起了巍峨的大坝，群山中的山泉雨露蓄成了迤逦的长湖，驿道上崛起了新兴的小镇。人们唤作青山湖、青山镇。看似漫不经心的称谓里透着骄傲，好像环绕崇阳盆地的高山峻岭之精华，尽聚于此。

  我们留连在山体般的坝顶，心旷神怡。澄澈的湖水把蔚蓝漫向山冲沟壑。看峰峦逶迤，树色斑谰，竹浪如烟，芒花似雪。我笑看同伴盼顾的头颅像安了轴承，眼神贼亮贼亮。

  在坝基雪松掩映的六角石亭小憩时，朋友余兴未尽：只怕此番回去，梦里尽是你家乡的湖山。我却给他讲了两个将军的故事。

  青山岩北麓有个赵家屋场，一九三0年初春，一个十五岁的贫苦少年当了红军。在苏区，他是战斗时首先冲出战壕吹响冲锋号的小号兵。长征路上，十九岁的通信班长拖着枪伤的腿走过了万水千山。在延安的红军大学，目不识丁的他凭着聪颖和勤奋，成了门门功课优秀的学员，奇迹般的留校作了教官。抗日烽火里，他率部浴血奋战在冀中平原八面威风，成就了一部感染过无数人的战争影片《野火春风斗古城》。他带过的部队，是开国大典受阅队列中唯一的步兵方阵。

  在催生共和国的大决战中，他的师团驰骋在东北战场，横扫辽东。本溪人民至今怀念他，市内塑立了他英武的铜像，铭文是：将军指挥标志本溪全境解放的平顶山战役，为本溪立下卓越功勋。

  这是一位仁义的将军。当开国的礼炮刚刚响过，身在北国的将军就牵挂起自己的亲人。风尘仆仆的赶回家乡，将母亲接入军中。无儿无女的婶娘病故，将军千里还乡，亲自操办丧事。

  将军回乡的行囊里，总是塞满了糖果点心和烟卷，他爱看孩子们的笑脸，爱听老人们唠嗑的乡音。乡亲寻到他的军营，家宴款待，出门迎送，无论是采购员还是服役的列兵。家乡建设急需物资，将军总是多方联系，亲力亲为。

  将军最后一次还乡，又去了青山铺的赵炳煜家，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曾从封建恶势力的魔爪下救过将军的命。老人卧病在床，将军请来了医生。一群区社干部寻踪而至，想邀将军相聚吃顿便饭，将军说：就在这里吧。来人面面相觑。将军笑道：于政治，他是地主，于我老赵，他是恩人，你们为难，请便吧。在那个阶级斗争疯狂的年代，出现了这样一幕政治奇景：两级基层政权的干部和将军围坐一席，推杯把盏，把一个老地主奉为上宾。

  一九六七年冬，青山岩下走来了又一位将军。

  那是个贫穷又荒唐的年代，工人罢工，学生罢课，社会以摧残文化为时尚。将军的使命是，在这莽莽山沟里，指挥修筑一座大型水库。被征调的民工从四面八方向将军的麾下汇聚，尽是些不得温饱的农民，操着筑长城时的工具。十三岁的我也在其中，只因与生俱来的英雄情结，想亲眼目睹南征北战过的将军。周遭不乏白头翁和同龄人。

  数万人拥塞在山口狭窄的坡地。不愧为运筹帷幄的将军，很快把他们梳理成了成建制的队伍，数以千计的简陋工棚也摆布得像有序的军营。从此，山谷里红旗猎猎，炮声隆隆，雄壮的军号定时吹响。朔风呼号中，烈日煎熬下，蚁群般的人们成波浪式，长蛇阵，一日三班，昼夜负重运行。那雄阔悲壮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

  后来，我着意在历史的陈迹中寻找，知道了这是一位从大别山东麓金塞县走出来的将军。一九一一年生人，十七岁参加红军，走过漫漫长征路，被选送到抗大受训，后率部转战川陕晋冀鲁豫，千里跃进大别山，以果敢勇猛着称，当年军中多有故事流传。在鲁西南着名的羊山集战斗中，最残酷的时刻，时为旅长的将军照例又来到了前沿的突击队中，敌军的子弹蝗虫般飞来，情同父子的警卫员将他扑入堑壕中，将军一声怒吼掀翻了他：臭崽仔，影响我指挥，老子枪毙了你。将军挺立在阵地上振臂高呼：敌入疯狂，用枪刺捅死他。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战士们雄狮般突入了敌阵。是役，活捉了敌六十六师中将师长宋瑞河。

  据传美国总统初次踏上红色中国的土地，随行的将领忆起了那场令其心悸的上甘岭战役，点名想会会这位当年指挥官之一的中国将军。

  当青山水库已行防洪、灌溉、发电、饮用之利，成为一道瑰丽的人文风景，我感慨当年在山沟的将军；没有地图沙盘，不用战斗想定，将军循着铁定的图纸数据，兢兢业业的领着他的农民兄弟挖土筑坝，劈山开渠，像个执着的愚公。四年的时间，又是一场解放战争。人云：曾经沧海难为水。既能轰轰烈烈，又甘默默无声，这正是将军的尊贵。

  赵将军国泰，周将军发田，两个寄托着祖辈朴素愿望的农家子弟。年龄相仿，经历奇似。同为苏区的红小鬼，都经历过艰苦长征，延河边喝过红大、抗大的墨水，民族和国内解放的战场上，都率部浴血奋战在火线，屡立战功。凭着足智骁勇，从兵头将尾的班长，在军事主官的军阶上逐级提升，成为一代开国将军。将军双璧，熠熠生辉，结缘青山，斯山有幸。

  想当年，青山岩下，布满了将军还乡时深情的足迹；小石亭畔，草帽便服的将军常经此去巡视他逼仄的战场和疲惫的大军。我在心底呼吁我的乡亲，把青山岩改名将军岩吧！义薄云天的将军，故乡理应有他的丰碑，最好大山作证；把小石亭唤作将军亭吧！一座风情无限、惠及万民的人工湖与异乡的将军联系如此紧密。趁着将军的脚步尚未走远，人们的记忆还鲜活，青山绿水间，贵有一种精神填充。

  当白云飘忽在青山山顶，当清风拂过石亭，我总疑是将军魂兮归来，给他们一个伫足的地方，留后人一个念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