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凋落的日子,病痛袭来,我住进了医院。
这春夜,风中带着暖意,尽管我看不到红的花、绿的叶,却分明感知,春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进了病房。这样的夜,适合想念……
我是在桐树花开的季节认识她的。二十年前,工作后的第二个月,她以土地工子女的身份进企业(企业为了征用当地村民的土地,为村民或其子女安排工作)。黑瘦、矮个子,像男人一样的短发,粗声大气说话,与我们这些经过多次量身高、称体重、笔试、层层筛选进来的外地人成了鲜明的对比。更要命的是,她有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六元。为此,同事们在斜着眼看她时,常常戏谑她:几元啊,你就值六元?她却涨红了脸,急急地争辩:我爸取的,不怪我。家人都叫我元宝。顿时,人群又爆发一阵哄笑。
那时岗前要培训,做笔记,背工作法,难倒了只上过小学的她,我主动提示她记忆和考试重点,帮她一次次通过考核。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两人越走越亲近。
春天,她会带着我到近郊抽竹笋、摘山泡、扯苦菜,将映山红用藤条编成花环戴在
彼此头上,一起在山顶勾肩搭背,唱跑调的流行歌。
偶尔,她会在上班时偷偷绕到我身后,用膝盖拱我的腘窝,当我猝不及防快倒地时笑呵呵地扶住我,变戏法似的拿着存折在我面前炫耀:又存了多少钱。不用惊诧,下班后,她回家种菜插秧割谷打麦子,卖农作物的收入比上班高得多。
我那时在基层搞管理,常有地头蛇和我对着干,她一得讯就一阵风似的跑到我跟前,捋起袖子朝对方吼:“想欺负人啊?有本事就冲我来!”那架势简直就是谁敢动我,她就和谁拼命。看着矮我半头的她,我找到了友情最准确的注解。
婚后的她生了女儿尚不满足,又怀上后来的儿子。那时计生抓得紧,她用白纱布缠住日益隆起的腹部,穿宽大衣服,八个多月了还坚持上班,产量还是班上的前几名,谁也看不出她是孕妇。生完儿子第四天她就面浮脚肿地来上班。我在心痛之余,庆幸苍天有眼,祈愿儿女双全的她,能过上好日子。
一天,她来找我,说在家乡买了块地,要辞工建房子。我急了:你不是有了新房吗?要知道,许多像她一样的双职工还窝
在一间平房里。“你还不知道我?别人没有的,我想有;别人有的,我想更好!”
一个月后的那个雨天,我在办公室窗前,看窗外粉的桃花、白的梨花纷纷扬扬,大朵大朵的桐花落满一地,有些伤感。同事匆匆跑来:阿丽,你快去,六元喝药了。
在医院的抢救室里,她疲惫的眼睛再也没睁开,我的心痛得揪在一起。她一个人和水泥、挑砖、提灰桶砌墙,四十多天才造起一层楼;而她那不成器的丈夫,却日日在麻将馆流连。不管她多么要强,在一次次坚持、无助、彷徨、失望中,找不到解脱、变通的途径,最终彻底崩溃走向绝路,是何等的无奈与悲凉。
七年了,她早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去。而这些年,从她早逝的伤痛中,我感悟生命存在的意义,不为追求财富而忽视内心的成长。就算打击再大磨难再多,就算三九寒冬,有朋友的关爱和支持,我也能感觉日日如沐春光。
就像此刻病中的我,床头,有怒放的康乃馨;枕边,有可以充实心灵的书籍;室外,有关不住的满园春色。回忆着往昔的友谊,让我思念与感动,感恩生命是这样的丰富可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