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鸿章
晨光穿透薄雾,从幕阜山生态旅游公路杨芳林段进入横溪村,越野车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空气中浮动着松针与竹叶的清香。当海拔升至600米时,手机信号悄然隐退,导航地图上的蓝点最终停驻在“林上美宿”的木制指示牌前。一座立于海拔600米高山上的现代庄园出现在眼前。
走进这座高山美宿,仿佛走进了一座欧洲中世纪风格的文艺殿堂,从梁、柱、亭、台,到木色纹理、布局摆设、名称构思、文艺装饰,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美宿主人别出心裁的妙想与设计。
晨露还在竹叶尖打转,美宿老板娘沈彦带我们钻进屋后的野竹林,教我们辨认刚冒头的箭笋和挂在竹枝上的八月炸。厨房灶台上,松木燃烧的劈啪声混着食物的香气,构成最原始的烟火交响。
竹筒饭的清香最先攻陷嗅觉。三年生的毛竹截段为皿,填入本地糙米与山泉水,筒口用新鲜箬叶封住。当竹筒在炭火中裂开细纹,琥珀色的米粒裹着竹膜清香,与自制的腐乳堪称绝配。腊味合蒸揭开蒸笼时,云雾般的蒸汽里浮沉着通山黑猪腊肉、风干野猪肉和烟熏翘嘴白,油脂在高温下化作琥珀色的河流,浸润着底层的荞麦粑。
最惊艳的是山泉豆腐宴。凌晨现磨的黄豆经过七道滤浆,点卤用的是老黄家传了四代的石膏方子。豆腐脑盛在粗陶碗里,撒上野韭菜花与炸香的松子;煎酿豆腐在铁锅里滋滋作响,填入的馅料是清晨现挖的葛根粉拌山蕨菜。老黄神秘地取出个陶罐,舀出暗红色的液体:“这是用古法发酵的杨梅醋,配豆腐能尝到山的魂魄。”
正午阳光垂直落下,穿过千年古银杏的树冠,在青石板上织出金色的光斑。林上村保存着华中地区最完整的原始次生林,37棵古树组成绿色方阵,最年长的苦槠树需要六人合抱。树身皲裂的纹路里,苔藓与地衣构建着微型生态系统,树冠层间跳跃的松鼠,将松果砸在游客的草帽上。
83岁的守林人庞爷爷拄着花椒木拐杖,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的松脂。他指着树干上的弹痕:“1942年秋,李先念的部队在这片林子里和鬼子周旋了七天七夜。”粗糙的树皮上,某个凹陷处还嵌着生锈的弹片,像枚残酷的勋章。当我们触摸古槐树上深陷的勒痕,老人说这是当年村民为游击队运送物资留下的绳索印记。
暮色四合时,美宿亲子活动场上的篝火堆被点燃,火星随着上升气流飘向星空。几位老人先后登场,额头的皱纹里藏着山歌的韵律。82岁的吴婆婆开嗓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嗓音像穿过层层岩壁的山泉,清亮中带着沧桑的颗粒感。“三月采茶茶发芽哟,妹在山坡等哥来……”《采茶调》的尾音未落,对面戴斗笠的老汉立即接上:“四月插秧水满田啰,哥在田埂盼妹归。”即兴编词的山歌对唱中,战争年代的送郎调、饥荒时的苦情歌、新时代的致富谣次第绽放。当我们这些外来者笨拙地学唱《打硪歌》,村民们的笑声和掌声织成一张温暖的网。
夜深人静时,帐篷外的松涛与溪流合奏着安眠曲。打开帐篷顶部的观星窗,银河清晰得能看见暗红色的星云。山风送来远处守林人的梆子声,一声声叩击着都市人紧绷的神经。
次日告别时,老黄塞给我们几包野菊花茶。回望逐渐隐入云海的美宿,忽然想起昨夜吴婆婆唱的那句:“山高水长路迢迢,心有归处不觉遥。”林上美宿的24小时,像枚嵌在时光云端中的琥珀,保存着天地间最本真的生活样本。当我们重新连接手机信号,充沛的自然能量已在血脉里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