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抚人心
镇咸勇

  风,并非山野间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山的呼吸吐纳,日夜不息,是九宫山魂灵深处震荡不止的脉搏。

  清晨,天刚蒙蒙亮,风便自谷底悄然漫溢上来。先是轻柔的,似婴儿初醒时蒙眬的呵欠,怯生生拂过脸颊,又滑过山间草木。树叶微颤,草尖轻点,仿佛整个山峦亦随之伸展开筋骨。此刻的风,宛如山神惺忪而温存的鼻息,轻轻唤醒了尚在沉睡的万物。

  风在林中穿行,也温柔地渗入户。家家户户檐下竹竿上,昨夜洗过的衣裳在晨风里轻摇慢晃,悠悠地吐出湿漉漉的潮气。风无声裹挟着这些气息,揉入山间氤氲未散的薄雾里,一并悄然化去。九宫山的晨光,便在这无声的风动里,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日头升上山顶,风便换了性情,显出几分筋骨力道来。山道盘曲而上,风便有了棱角,在耳畔呼呼作响,似乎要扯住行人衣襟,再撩动鬓发,逼得人微微后仰,脚步也需更用力地踏下去。这风虽不暴烈,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竟也吹得人脸颊发紧,胸膛起伏不止。

  这风亦是山民劳作的协奏曲。山坳里,木子油作坊中水车被风鼓动,吱呀呀转动起来,石碾缓缓滚动,碾着油籽;村头晒场上,风扫过一片片铺展的笋干、黄花菜、药材,轻轻掀动它们,翻动着,晒着太阳,也晒着风。风掠过,空气中便弥漫起笋干的咸香、药材的微苦、黄花菜清雅的芬芳。山风游走于山野人间,它催熟了山果,风干了收成,也吹皱了山民们含笑的眼角纹路。风已然融进他们生计的脉络里,年年岁岁,从未停息。

  午后,山风更显执着,卷起松涛阵阵,如同山神深长的呼吸,在谷壑间绵延回荡。风势时而平缓,时而骤然急促,掀得松枝上下翻飞如绿浪,树影婆娑摇曳,如墨痕泼洒于山壁之上。风声在山谷里回荡,时高时低,时远时近,既似沉沉的叹息,又似低低的絮语,沉厚而悠远,仿佛整个山峦都在风中轻轻晃动。风漫山遍野游走,摇落松针如雨,簌簌洒落于泥土之上,又拂扫过石阶,卷起薄薄一层浮尘。

  最是云中湖边瑞庆宫檐角的风铎声,被风灌满后叮咚作响,如同拨弄着清越的琴弦;偶尔传来老道士拂拭古琴的弦声,亦在风里零落飘散,似有若无,如浮云般逸出山外。这风中的声音,似空谷的私语,渺茫而遥远。

  暮色四合,山风渐渐温驯下来,如倦鸟归林,气息渐弱,敛去白日的喧嚣筋骨,在树梢林隙间舒缓地流淌着。此时风带着薄暮的微凉,轻轻摩挲过枝叶,拂过山石,在归鸟倦飞的翅膀下流转。风,终于洗尽一天的喧嚣,只留下宁静的余韵,与群山一同沉入安详的夜色之中。

  守林人住在半山腰的小屋里,早已习惯听风辨时辰、察天气、感知山的冷暖起伏。风,早已是山民血脉里流动的节律,是他们与这座山之间最寻常又最深刻的默契。这风,便是九宫山活生生的气息,在无声处吐纳着绵长岁月,似山魂流转的呼吸,潜入草木,也沁透人心。

  九宫山的风,晨昏拂扫,昼夜不息。风起时,山便活了。这风如同山的血脉,在嶙峋骨骼间奔流鼓荡,又像山魂的呼吸,吐纳着千年岁月。它吹过松涛,拂过石阶,掠过檐角的风铎,最终揉入山民额头的褶皱与灶间缭绕的烟火里。

  风无一日停歇,山便无一日沉默。风起之处,山魂苏醒,它唤醒草木,亦抚慰人心,在无声的流转中,使九宫山成为大地上一处深沉而鲜活的生命印记。

  风是山最古老的信使,日日夜夜,在寂静中宣告着存在的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