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年纪，易忘事。但，有些事和人是忘不掉，听过的话会常让你想起品味一番。

  2022年阳春三月，应发小T相邀，前往隔江相望的H城相聚。

  T与我年纪相仿。早年，因他家境贫寒、姊妹多，20世纪80年代初中辍学后自学木工手艺，凭着闯劲和一箱凿刨，硬是闯出一片天。之后，他开公司搞过装潢，做过建材贸易。数年前，他在H城郊区置办了一方小院。

  夕照下，二层白墙灰瓦的小楼格外惹眼，篱笆院内几株桃树、茶梅开得正浓。

  T喜不自胜，携手步入客厅，放在沙发上一本《庄子》闯入我的眼帘。

  “这个嗜好没丢？”我抄起《庄子》，发现《逍遥游》、《齐物论》等篇章断句画上了横线。

  “伢们有他们的生活，我看看书、旅旅游……这不，我们弟兄又相见了。”

  月上梢头，疏影横斜；湖风习习，暗香浮动。晚餐，T拿出上好红酒款待我。

  几口下去，我借着酒兴冒昧地问：“你曾想过做鹏吗？”

  T一愣。我指了指沙发。他笑了：“谁不想做鹏？但不是想做就能做，此生无缘‘六月息’啊，习惯做只斥鴳了。”

  我的一句调侃，竟引来T高谈宏论。T说：世上有山河、平原、川谷，也有鸿、斥鴳、朝菌、蟪蛄等。鲲鹏、凤凰是人的理想之物。鹏举翼翔云，扶摇羊角而上九万里之时，斥鴳发问：彼且奚适也？有人觉得可笑。“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我倒认为斥鴳何错之有？说明它自知之明，比好高骛远的一类强。

  “鹏程万里，斥鴳只能腾跃数仞。其实，生存法则一样，就是脚踏实地！”

  “有道理！”T说这话时略显激动。我们相碰酒杯。

  “我给你讲个故事，耳闻目睹。”说的是T儿时一次在湖边放牛，一个猎人发现一只鹭鸟独立湖岸，朝他示意别出声，提起土铳猫到沟里，淌着齐腰深的水，在茅草遮掩下悄悄地靠上前瞄准鹭鸟。这时，一只大雁忽然飞落在鹭鸟附近。铳响了。鹭鸟飞了，大雁倒地。他上前问猎人，“不是打鹭鸟吗？”猎人诡谲地笑道：“雁比鹭大。”

  “这事至今难忘。”T说，“事物是有两面性的。我没见过饿死的麻雀，见过被射的大雁。麻雀吃饱了从这枝跳到那枝，人要学会知足常乐！”

  “这些年累不？”我问。“不累是假话。‘有为则亏’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只要认清自我，顺势而为，不至于身心累得一塌糊涂。如庄周所言：‘物物而不物于物’。”

  T端起酒杯又放下，说：“世上如果只有大鹏、凤凰，而没有斥鴳、井蛙、蟪蛄之类，你不觉得缺少神采吗？社会只有精英，没庶民，不敢想。”

  “你很幸福。”我说。“是的，也幸运！我遇上了好时代，‘做’一只斥鴳。”T说。

  我一时无言以对。T见我不说话，举起杯，“按老家规矩，干了！”

  T总结似的说：“这世道凭能力吃饭。你是鸿就高飞；你是麻雀就勤奋，不必担心‘铳’伤你。”

  我拿起酒瓶，各酌一点，看着他那张曾经帅气、如今略显沧桑，此刻红光满面的脸上写着舒心和自信，打心底为他高兴。

  “你同意我的观点吗？”他笑着问我。

  “都快成哲学家了。‘斥鴳’的哲学！”我们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