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是人们捡拾得到的乡愁。那些别致的古朴村落，要给人留下些念想，如保护神般罩住古民居不受伤害，执意让它与自然很近，与人的心灵紧傍，离喧嚣污染很远很远。
我常想，没有老屋，何谈故乡？没有老屋，如何净化灵魂？那些生长在鸽子笼的人，无论有多风光，其人生是有自然缺陷的，也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于是古民居被保护，被开发，及时为人送来慰藉。一经撩开面纱，它就成了海外华人寻根的最佳选择，学府才俊写生的不二之地，使越来越多热爱乡村的人流连忘返。
每一次，说到鄂南，提到家乡，我很愿意边走边聊，与朋友们共话老屋，殷勤地带领他们领略山乡水色中的村庄。
（文字/孔帆升 摄影/王华忠）
魂牵梦萦的精神家园
风光旖旎，享有香城泉都美誉的咸宁，它有多美，又有多香？不必其他指数衡量，仅从古民居与生物资源里，你就可读到它的源远流长，它的山清水秀，它的一尘不染，它的民风淳朴！
在幕阜山脉丘陵地带，在桂花、桃花、梨花、李花、油菜花、石榴花盛开的地方，在满山杜鹃、山茶、野菊与野樱桃盛开的地方，总有青砖灰瓦吸引人的眼球，拉住人匆匆的脚步。那橙黄桔绿的青山绿水间，烟雨朦胧的小桥流水中，群山环抱、溪流缠绕的白云生处，总有真正意义上的乡村，成为人们最美的乡愁，最魂牵梦萦的精神家园。
全市现存的明清建筑居于全省首位。一是存量多，仅通山县就有500余座；二是品类齐全，宗祠、寺庙、家居、牌坊、廊桥均有遗存；三是特色显著，建筑形制依地形地貌自成一体，以徽派为主；四是三雕（石、木、砖）艺术精湛，题材广泛构图奇特。
这些古民居在鄂南大地，如湛蓝天空里的星星，似绿波荡涤的江河之岛。赤壁羊楼洞村，咸安刘家桥村，通山石门村等等中国传统村落，恰似嵌在山水间的明珠，点亮了纵情山水者的眼睛。它们依山傍水，怀揣着池塘、古井、廊桥、古树、老屋、小巷等风水宝物。那些走过几个朝代的老屋，历过无数沧桑仍风姿绰约，君子般特立，淑女般窈窕，分外令人怜爱。徜徉其间，闲看老树滋生新叶，绿意浸染灰墙蓝瓦，那水漂般洁净的蓝天白云，静默地沉潜了岁月的屋脊，哲人般挺直腰杆沉思的屋柱，该是何样亲切与惬意！沉静于此，你会格外感念上天的垂爱，这是何等难得的清静之地！水似空气，空气似水，人也如水一样轻灵，整个村庄还是大自然种出的原样，没有杂交与嫁接的怪异。绵延的山丘与清澈执着的小溪，与人的内心高度契合，似要帮你添加坚守寂寞冷落的定力，让你一直保持本质，保持清纯，保持令人震撼与崇拜的精神！
把自己散漫给羊肠小道，我们的心胸反而会豁然开朗。在乡村，你才会知道错落有致，知道参差的和谐，知道和而不同的静好。村庄的房子不一样，大小不一样，朝向不一样，高矮不一样，盖瓦不一样，内面的构件也不一样，这就是自然，村落。远近高低皆不同，或疏或密，或聚或散，穷富贵贱并不相互排斥，这才是自然湾，才是自然的本色。
别有风味的视觉盛宴
鄂南乡村旧俗，做屋是一辈子的大事。因为神圣，有许多规矩禁忌使人不得轻易破土动工，就连小孩儿也不能轻率说话，以免不吉利。慢慢备，缓缓行，做屋是个耗时费力活。光烧砖瓦准备木料就得几年，有了充分准备还得请阴阳，选良辰吉日奠基，打罗盘定大门朝向，上梁时还要在梁上披红喝彩，入屋时必请亲戚与全村帮工与未帮工的人聚餐。平常人家通常是两家或多家合着做屋，有亲兄弟合做的，也有族人合做的。一进几重，连三间，连五间，互相牵连，连来连去，连来许多天井，许多天光，许多血脉乡情。一间大门关几家，关拢大门一家人，这不仅是一种生活状况，更是一种和谐理念。房屋设置上，既考虑到相对一体，又体现各自独立，既讲舒适安全，又讲究通风透光排水通畅。走进巷里老屋，跨过大耳门、小耳门、厢门、后门，上天井、下天井，瞄瞄楼窗、前后窗、前阁楼、后阁楼，看看左厢房、右厢房，这样在屋里转上一圈，便有了一次深刻的生活体验，体味一份浓浓的乡情，过上一把回到童年时光之瘾。
羊楼洞石板街是欧亚万里茶马古道的源头，明清八大名镇之所在，发达时有茶庄、作坊、商铺百余家，人口四万之众，年出口价值150万两白银。油光的石板，清晰留下车马碾压的痕迹，那些流线型砌就的石板，粉身碎骨还油光发亮，伴着伤筋动骨、缺皮掉肉的厘金局、长裕川、邮政局与民居，在冷清中坚守，要为世人保存一段辉煌的历史。走进去，就抛却了尘俗烦恼，如翻开印刷精美却有些发黄的书。
古民居外形上，都是青砖黛瓦，滚龙墙，马头垛，开着天井，翘着马首。内墙多半用板壁和直棂条或方格格扇，圆形木柱加上方形石柱础撑起整个构架。若是一般的富道人家，如宝石村的老屋，门前大多也有石狮，有拴马桩，有待客厢房，有学馆与医馆，有养鱼石缸或水塘。老屋与老屋之间全部用石板或卵石垒成，宝石村鹅卵石砌成的巷道与墙基石，成为建筑上的不二瑰宝，分外抢眼。被称为“楚天第一大夫第”的芋园，占地万余平方米，仅主居室就有64间，天井28个，马厩、碾房、织房、柴房、厨房和杂役间多达十余间，还有讲经楼、鲲化池、戏楼、先祖祭奠厅，一个家庭仿佛一个小社会。
一栋老屋就是一部四书五经，一座艺术的殿堂。门楼、立柱石雕，窗户石雕、砖雕，墙上马拴、牌坊石雕、砖雕，格子、横梁木雕，眠床、脸盆架木雕，人的衣食住行所及，都被精心赋予了美的意象。它们层次分明，手法细腻，活灵活现如一幅幅工笔画：喜鹊造梅，渔樵耕读，孔子问童，东坡望月，龙凤呈祥，鲤跃龙门，樵夫担柴，松鹤祥瑞，牡丹怒放，抚琴对弈。在这些图景里畅游，何尝不是品赏一场别有风味的视觉盛宴！
门楼字是最具代表的符号，俗语讲“字是门楼书是屋”，可见门楼就是审美第一印象。它凝聚了家族文明、家风家教，对后代有启化教育作用。通山门楼文化有着根深蒂固的人脉基础，深得百姓崇尚。门楼字有以姓氏为內容的，如孔姓“ 尼山厚泽” ，朱姓“紫阳世第”、黄姓“诗祖名家”、陈姓“世代义门” ；有家训的，如“ 忠厚传家”、“ 仁义忠勤” ；还有以祖先郡名、典故、封赐、官位等作的，如“侍郎世家”、“ 翰林遗风”、“ 爱莲遗韵” 。
节孝坊与贞节坊，其门楼是四柱三门三层楼，门正面贴满雕有蝙蝠的花砖，额梁上砖雕八仙图，下梁砖雕双龙戏珠，门额上是丹凤朝阳，真是气派雄伟、富丽堂皇。时过境迁，节孝之类的老屋成了耄耋老人，再也不在意衣衫不整形象不佳，也逐渐淡化了诸多恩恩怨怨。它们这里掉几块瓦，那里长出几棵草或一些苔藓，这里被风钻了个洞，那里被动物拱破一块门板，都纹丝不动，难得理会，习惯了寂寞沧桑。
弥足珍贵的历史文化
将所有倾轧承受，兴许就能留一片芬芳，一片繁华于后人。你看，凡有老屋的地方，必有鸡鸣狗吠，必有古树山泉，必有植被完好的山林，必有淙淙溪流，必有未受外界浸染的民情民风。乡村越老，越是能找到震撼人心的古树。在咸宁，国家重点保护的树种达24种。遍布深山的鹅掌秋、银杏、苦槠、樟树、刺楸、柏木、青冈栎、女贞、枫杨、桂树、巴山榧树，为什么一个个长命百岁、千岁，活成了珍稀物种？数尺之围或数人合围，遮天蔽日，无关风月地挺拔，任人如对神灵般膜拜。有的树对阳光充满向往，为了让阳光更充分更深入一些，把自己掏空了，想瘦了，结果把人的童稚也装了进去。有个被古树环抱的村落叫高台村，有参天古木157棵，树龄平均在350岁以上，占地一万平方米。你从盘田村弯弯山路盘旋而上，翻过数百丘迷人的梯田，就能见到山外山、天外天的高台村。它在浓郁繁密的山凹里，低下去，再低下去，紧接地气，藏在深闺人未识，真是陶潜隐居之乡，世外清净之所。这样的村往往人烟稀少，如其消极地说它是正在消失的村落，不如说它正在回归自然怀抱更贴切。人口从高山迁移进城，使得村里的人比树少，比鸟少，比房子少，比家禽家畜与野物少，在鸡鸣狗吠风呼呼的掩没下，他们对生活的欲望与索取微乎其微，因而留存了许多腰径几个壮汉合围的古树，有了令人迷恋的一方蓝天白云和清新空气。
在乡村里行走，随处可见病残或退休的石磨，或巨大无比地立着与人比肩，或小巧玲珑嫁与草石共荣衰。它们再也不用被人推得昏头转向，也无须咬牙切齿与五谷杂粮对抗，只等着偶尔有老人小孩用脚挠挠痒与按按摩。老屋的巷子有些幽深，有些迷离，有些宁静，有些待人探寻的神秘，这就好。我抵触直统统没有弯环的生活，鄙视急功近利把前世今生种种功名利禄了然于心的人。走进小巷便远离了尘嚣。出耳门便遇小巷，两堵墙面对面深情对视，石板路从脚下向前延伸，头顶的一线天突破混沌结构，带给人久违的狡黠与朴实，依稀可见少年顽皮的身影，捉迷藏的快乐，小货郎走村串户的情景。踌躇，迷离，忽而想象巷子如祖人丢掉的长烟管，生了些锈迹，无人把摸，没人往里填料，难得见到一缕炊烟升起水蛇似的腰身。巷子窄小，却有大用场。故人打着马灯、电筒，端着油盏扶墙而行，高一脚低一脚在巷里摸索，乃至簇拥着去办乡社去大欢聚，都要受小巷检阅，被小巷吐纳。小巷是联络乡情的纽带，也是向外释放快乐与忧愁的通道。这样的小巷窄窄长长，伴着“让人三尺又何妨”的美谈在乡间萦绕。
宗祠相比民居，好似鹤立鸡群。竣工于乾隆23年的谭氏宗祠，是湖北省保存最完好的宗祠。正厅主建筑由14根各3丈多高，两尺见方的石柱搭构，柱上皆刻有对联，其中出名的联语：“绍祖宗一脉真传曰忠曰孝，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苏维埃政权时期，何长工在此举行过集会，陈毅率部经过宗祠，这宗祠就镀上了红色，更值得人们饮水思源了。宗祠既是忠孝训诫之地，也是族人集社之所。也可以说它是盛满欢乐的青花碗，端的就是热腾腾的快乐气氛，在乡邻里畅意传递。你能在节日里看到舞狮子玩龙灯，看到一族人守着火塘唱神歌，看到山歌山鼓与采茶戏满田野流芳，听到乡土文人的小品表演笑得令人喷饭。年头岁尾，老屋里的喜事连着办，满山村的红红火火，喜气洋洋。你会看到大红轿子在山路蜿蜒几里，红鞭放得鸡飞狗跳人欢笑，看到小伙子闹新房，闹得新人脸上发烧，看到酒礼行了一道又一道，看到脚踩棉花的人大话连篇，把扬尘震落了一桌，还当是哪位神仙在警醒人。
给祖上建祠是一族人的忠孝，给孔子建庙则完全是一种尊师重教的行为。建于北宋庆历4年的通山圣庙，是湖北省幸存的两座孔庙之一。它依地势而建，五重门递进，越往后越高，共分棂星门、仪门、大成殿、明伦堂、尊经阁。史载对圣庙的扩规修复起于明洪武，清康熙初年与乾隆2年又作过整修。彭德怀率红军进驻通山县城时，指挥部就设在圣庙。宗庙之类常在岁月里变化角色，以宽大的空间任人演绎时代风云。
做客刘家桥。品过饶有风味的地方小吃，于小桥流水中与老屋耳语，在乡言俚语间把盏，叩问杨柳之柔，啼听溪流如注，很容易穿越时光，想起童年的种种情景：月台里听故事捉迷藏，闲暇时大堂屋打鼓说书，夏夜纳凉的望数星星，冬日围炉闲话年成，磨房里无论昼夜的赶磨。那种简单的生活，单纯的念想，把我庸常的人生再一次点亮，让我的心田再一次浸入甘醇。在老屋徜徉，总见雕花残落，新人老矣；石柱弥坚，青年垂暮，心头不免掠过丝丝冷寂。但见精华未淹于破败，精致未没于毁损，便油然心生感激！正是乡村，正是那些不忍离去的长寿老人，把一种生活坚守住了，把一段历史留住了，把弥足珍贵的古迹保存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