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份珍藏,那是母亲手工纳绣的九双鞋垫,被我用塑料薄膜细心地包裹起来,装在一个好看的铁皮盒子里,放在柜里的顶层。
本来我一家三口,每人有五双,可老公不知怎么的,硬要了两双穿换,后来我和儿子也各自动用了两双。这些鞋垫,除了都是在多层棉布上平整均匀地布满密密麻麻的针脚外,其余则各不相同。首先是尺码不同,鞋垫严密切合着我们三人各自脚板,真乃多一分嫌长,少一分觉短。其次是绣花不同,给我的五双,分别绣的是丁香、百合、玫瑰这类花朵枝叶,用了八九种颜色的花线,花枝花叶扶疏,花朵色泽鲜丽,花瓣各部位颜色深浅不一,富有层次感。老公那五双,分别绣的是梅竹、松鹤、牡丹,图案姿态端严,清雅大方。儿子的五双,绣着米老鼠、唐老鸭、奥运福娃一类儿子喜欢的卡通形象,它们或者飘逸灵动,或者幽默滑稽,或者憨态可掬。不知道没有上过学的母亲是怎么弄懂这些花木禽鸟卡通形象的寓意,又那么恰如其分地绣在属于我们各自的鞋垫上。
母亲做这些鞋垫,尽管拿在手里纳绣的时候也吸引了不少眼光,赢得了许多赞叹,有的甚至被人描下图案,在一批大妈大嫂中传递,但我和父亲都不以为然。在我看来,街上就有卖手工鞋垫的,那上面红红绿绿也绣了些花草,花个十五二十元就能买一到两双;还有商店里,卖着机器制作的许多种鞋垫,草编的,竹编的,棕制的,棉制的,应有尽有。母亲于家务之余,何苦还长时间垂着有毛病的颈椎,戴着老花眼镜,用她那关节缠满胶布的手指,千针万线纳着绣着,一年半载也完成不了一双。退一步说,就是为了打发时间,绣点传统的花式,像回云啊,万字啊,田字啊,凹字啊,也比绣这些复杂新潮的图案简单省力得多。父亲更是深入剖析,说母亲花这么多时间精力绣成这么好的鞋垫真是糟蹋了。说把它当艺术品,做个镜框嵌起来挂在墙上吧,但它又只是一双脚板底,挂起来似乎不雅;说把它当实用品垫在鞋里吧,它老被人踩在脚底下,大家既看不到你巧妙的心思,也看不到你精湛的工艺,用它的人总不能在公共场所脱下鞋来,向人家展示他鞋里这与众不同的垫底吧。所以啊,想到她做的这些鞋垫的命运,总会让人产生明珠暗投的遗憾,或者是时乖运蹇的喟叹。
对于我和父亲的劝说和反对,母亲只是微微一笑,轻轻地说一声“你不懂”,就继续着手中活计,丝毫不改那专注的神情。我们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或者是送出一声叹息。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全家围坐在一起,母亲照旧“雕琢”她手中的鞋垫。老公忽然感叹说北京卖的手工鞋垫,要好几百块钱一双,老外特别喜欢,可那些鞋垫哪里比得上妈妈做的。又说鞋里垫上妈妈做的鞋垫,穿着鞋的时候觉着平整干暖,脱了鞋依然赏心悦目。听到有人这样评价她做的鞋垫,镜片里母亲的眼睛忽然闪亮起来,满是沟壑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以后,我忍不住动用了那两双,套用“鞋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的现成话,就是“鞋垫合不合脚只有心知道”,我这才感知到,母亲做鞋垫,不是为了省钱,也不是为了显摆,更不是为了打发时光。母亲鞋垫负载的,是源自她内心的那份对孩子对家人的淳厚深沉的情感。
如今母亲头发更花,眼更昏了,她还在不停地缝纳着新的鞋垫。她跟我说,眼看孙女儿和外孙女儿都五六岁了,得为她们早作准备。每每看着她弯着日渐佝偻的身躯,戴着越发加深的老花眼镜,在那里挑针、拉线,我的眼眶就湿润起来,一种更复杂的情愫就从心中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