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夯夯——吭吭——”祖堂套屋传来锯木板的声音,这是锯片在木头中磨擦、来回推拉、艰难推进发出的近乎嘶哑的呐喊之声,几十年过去了,这声音依然不绝如缕地回响在我的耳际。这样的时候,我眼前浮现的是父亲同他的搭档光着膀子挥汗如雨锯着木板时的场景。
锯板,在我老家近于古方言的话语中叫解板,这是一种吃身体饭吃年龄饭的体力活和技术活。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农村,没有电器,房子也是土木结构的,家家户户需要有一些木板储备,婚嫁用于打家俱,起房子用于铺楼板等等。那时的父亲,年轻,身强力壮,又有一定的社会交际能力,便成了名副其实的解板匠——一个农闲时候揽活,凭体力凭技术为别人锯木板的人。
父亲上过几年私孰,相当于高小毕业。新中国成立之初,缺少识文断字的人,他便当了一段时间的大队会计。当时,崇阳县政府丁县长骑着自行车三次登门造访,请他出去做事,可最终还是被奶奶拒绝了。因为那时父亲的兄长顺应国家需要,已随大军南下,奶奶的身边就只有父亲一人了。尚孝的有责任心的父亲,只能遵循奶奶的意愿,留在乡村做农活。无计可施的丁县长,最后一别时,为父亲留下了一个紫缎面笔记本,嘱父亲莫忘学习。为这事,父亲念叨了一辈子,也怨了奶奶一辈子。
父亲利用农闲时间锯木板,为的是让一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他没能走出去,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发挥自己的优势,便只能做这样的俗事,沉浸于繁重的体力活中,用淌不完的汗水庇护属于一家人的祥和时光。
父亲个子高大,身体健壮,能吃苦受累。他年轻时除了能识会算,什么手艺都知晓一点,锯板、刷墙、做木工活、做泥瓦匠,但终归没有正式拜师为徒。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总是在农活一忙完的时候,便想着要出门找些事做:打柴火、挑沙方,碎石头……什么都干。除此之外,那个时候的农村,最好找的事莫过于锯板了。
锯木板,不仅费体力,还需要一定的技术。比如磨削锯片、调整锯齿,都得自己适时动手。锯木板前,要将每根需要解成木板的圆木分段裁锯好,以削刀去皮,以刨刀脱落出一根光洁的圆木。而后,在圆木的横截面以木工尺测量,设定出每块木板的厚度,以墨笔作上记号。再然后,父亲会取出墨斗,拉出墨斗线,一端固定,随后依据墨记,在圆木的横截面和木体上厚度均匀地弹出一条条墨斗线。
要解板的圆木可能是松木,可能是杉木,可能是株木,也有可能是栎木……这些木料密度不一样,硬度不一样,用度也就自然不一样了。不同的木料,锯木板的难度,所费的力气也因为其紧密程度而大不相同。但在父亲眼里,它们就是一些等待解成木板的木头,再难,也不会有丝毫推诿。
弹好墨线,就该将圆木架在木叉马上了,圆木架得太高或太低,锯木板时都很吃力,所以在木叉马上架圆木,也得有点准头。这是缘于经验的东西,干这一行干久了,也就有些准头了。高度一旦确定,接下来就用抓钉将圆木固定在木叉马上。这样,锯木板的前期工作就算完成了。接下来,便可进入俩人协力锯木板的工作状态。
锯木板,光有较好的体力、耐力是不够的,还得掌握技巧,这不是一日之功,所谓熟能生巧吧。无论是一字锯法,还是盘式锯法,拉锯的俩人一定得配合默契,身体随着锯子的来回拉动,有节奏地前后微微摇晃,看起来好像很轻松的样子,但看看他们脸上、身上淌下的汗水,你就会知道,锯木板的活计是多么不易。锯累了,他们也会坐下来,喝喝大碗茶、聊聊闲天、解解疲乏什么的。
那时,我老家这地方,能锯木板的人不在少数,但真正锯得好、能长时间坚持的并不多。父亲和他的撘档锯木板,常常是一天接一天连续进行,有活的时候,甚至一个月两个月不休息一天。他们锯木板锯得又快又平整,户主和木匠对他们都称赞有加。
后来,电锯取代了手工锯,靠人力拉锯也就自然而然划上了句号。这时,父亲的体力也跟不上了,作为解板匠的父亲,也就远离了他的锯框、锯片、棕绳、挫刀、刨刀、墨斗、木马叉等用具。
走进新时代,“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深入人心,起房子,做家俱,所用的板材都是现代化设备生产而成的高质量、高强度的复合板,很少需要砍伐树木了,自然生态呢,也得到了恢复和保护。锯木板的那时候,已然是一去不复返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父亲撒却世间尘已有多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锯木板的身影,父亲挥汗如雨的样子,父亲不懈不怠进取的生活态度,父亲的音容笑貌,反而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明朗,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