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24日 星期
繁华组长
■孔帆升(通山)

  老家吴家山自然湾是一狭长山村,那里的多数人脸长长的,祖宗大概是苦着个脸把基因传了下来。他们走路,吃饭,闷着头做针线活,赶着牛在河堤上走,夹着柴刀上山,都不怎么抬头看人,嘴巴也轻易不张开。

  这些特征烙印一样体现在繁华身上。他平常面带微笑,却老是低头汉子哑巴样,然而他呼风却是老手,站在山坳上张开喉咙,用手筒在嘴上做喇叭状,然后拖长音调“呜——喂!”,几里路外的风立马赶过山梁来到身边。繁华平常把劲都用在农活上,说话总差把火,不是声如蚊息,就是嘴巴缝上了一样。其实,仔细观察,他也是喜欢说话的。嘴唇轻微蠕动,侧耳细听也枉然。或者,他原本就不想发出任何声音,以腹语倾泄心头堵塞的情绪。总之,平时都是石磙碾不出个屁。有人说他向来十分小心,走路都怕踩杀了蚂蚁,更别提惹身边那些活生生的人生气了。繁华结婚生子后,心里纵有千般丘壑万般刀刃,也都化做一团气憋住,倘有人笑他木讷,呆板,一根筋,用话语激他,也只憋憋嘴唇,露出无奈的笑。转个背,就忘得一干二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第二天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见了讥讽的人还点点头,表示见面礼。这么老实的人在大公社时自然轮不上被告黑状,免受批斗与欺负之罪。

  谁知这种当个家长也作不了主的人,某年却被推到生产组组长位上。大家知道一个湾子总得有一个领头人,原来叫队长,现在叫组长,这职务没多大变化,大概就像千万个家庭的家长一样平常。队长权力大,记工分、派工、监定社员身份、推荐上工农民兵大学,很是吃香。我记得父亲做木匠是吃香的,他还要常请队长来家里喝一盅,队长常半推半就来打打牙祭。用妈的话说是:“人家一年到头看不到你一盅酒,那是不行的。”尽管父母都不饮酒,客人来了非拿酒招待不可。久之,队长就到大队说好话,连着那大队支书一道安排我哥当上供销员,好羡慕人的。

    队长这称呼变为组长以后,就没人稀罕了,送醋一样,好多年都没人当,人家都叫组长为维持会长,好些村子里实在没办法选人就抓阄,轮流坐庄,组长就这样坐庄了,在火上烤了几年。似乎还没人搭救,仍由他,反正大家也不关心,习惯了散淡的日子,过着“黄豆年年黄、黑豆年年黑”的日子,谁闲操那份心?

  我们湾的组长也是轮着当,繁华这个闷葫芦,却被众人推到吹哨子的角色,所以总是憋屈得很。管理一湾子的大小事情,自然很伤脑筋,百般纠结,处处遇到麻烦。繁华没读多少书,家庭又出生贫寒,本就做不起人,又无好亲好友,更显得人单势薄,可有可无。不善言辞的他,碰到刁钻蛮横的人,更是豆腐掉到灰里,无从着手。“我自己厌自已”,每到一地鸡毛一筹莫展时,组长都要这么自言自语。不是声音高得让人听见了,而是哪两片厚唇多次这么启合,离他近的翻译出来的意思,大约的。评困难户低保户,有那孩子在外创业条件好的人,因年老多病也争名额,还大骂组长狗眼看人低,组长气得脸通红,青筋突暴,最后还得孙子一样乖乖上门做解释工作。也有那真正苦的低保户被群众代表评落了,人家伤心地上门哭诉,繁华只好硬着头皮带他们一级级求情,倒贴时间与盘缠也不惜了。

  一两年组长当下来,自然湾江河依旧,家里什么事也干不成,组里什么也不多什么也没少,繁华身上倒是满身的受气包,什么人都可朝他撒气!老婆像骂儿一样骂他没用,群众嫌他不公心又怕事,村里干部在乡里受了气,也要在他身上发泄。繁华最好的朋友就算家里的一条狗,无论走到哪都跟到哪,他干活,它蹲在一边吊着个长舌,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看他。他去乡里回来,狗像久别亲人一样围他转,晃头晃脑,扭动腰肢,一个劲儿摇着尾巴,浑身的劲儿使不完,就为了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管你主人搭理不搭理。繁华烦恼时闷着头抽烟,常常叮着狗一看半个时辰,那山般沉重的缄默里,似乎有着无尽的惺惺相惜。

  这些年旁边村子都红红火火,我们湾子夕阳依旧,我有点急,回了趟老家。繁华见面如旧,一句“冬声回了”,再没二话。找他细聊,他竹筒倒豌豆倾出宗宗件件“人心散了”的细节,便提出了辞意。我主持了群众代表会,70岁的退休教师繁伯票选过半,当上了新组长。繁华不像那些下台的干部专找台上的岔子,凡事都支持集体。从此村子里真正发生了可喜的变化。路宽了,广场大了,桥加固了,塘修复了,水库下面的渠道疏浚了。70多岁的新组长见了面,在欣喜成绩之余,还免不了谦虚与艺术地炫一下:“是冬生把我推到火上烤的,”我说:“是繁华推荐的,要烤就拉上他一起烤吧!”

2019年6月24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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