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陆溪古镇。那一年的春天,我六岁,堂姐十八岁,她梳着一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穿一件碎花格子衬衣,一件黑色直筒裤,一双她自己做的黑色灯芯绒布面的鞋子。她要和她的闺蜜一起到古镇去,我哭着喊着要去,她便很不情愿地捎上我。要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到距离我们村庄十里之外的镇上去。那时的陆溪古镇在大堤外,紧靠长江边岸,商铺多,商品自然也多,挤挤挨挨的人,喧嚣而繁华。堂姐她们先去理发店,那时的理发店还是公家的理发店,整个镇上只有这么一家,店里的生意自然特别的好。我看到有几个女人在烫发,好生洋气。我说,姐姐,你们也烫一个那样的头发,好漂亮。堂姐说,那是城里人的装扮。我瞪着一双大眼睛,一头雾水。堂姐她们只是修理一下刘海,或是剪短发黄的发梢。我后来才明白,烫发是城里女人的专利,姐姐们若是烫发,必然遭到父母的责骂和村里人的非议。
接着去了照相馆,照相馆当然也是公家的,镇上唯一一家。堂姐和她的闺蜜们照了好几张黑白照,长辫子或是羊角辫,直筒裤、黑布鞋,几乎成为她们青春的标记。那一天,我满心欢喜,即使看到满街诱人的小食品,我也不声张。她们都夸我乖得要命。而我的内心却在谋划着下一次上街的情景。到陆溪古镇,对童年的我来说,是一件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啊,比现在上一趟北京都要难!
1983年,我读小学五年级。语文老师钟守珍让我们写一篇作文,题目是《给二000年的自己写一封信》,2000年对于当年的那个从未走出过小小村庄的小丫头来说,是多么的遥远。我在文中写到: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村庄将变得像街市一样美丽,不用出门就可以买到我们想要买的东西;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坐在家中,按一下电钮,就可以种小麦、稻谷与蔬菜……我的这篇作文在班上自然获得了最高分。几十年后的今天,当我站在城市一般的村庄,穿行在现代化的田野时,总会想起1983年的那个乡村小女孩,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预言家啊!
1985年,我们家盖起别具一格的新瓦房。自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村里有一股力量在悄然萌动,像破土而出的新芽,家家户户干劲十足。父亲是瓦匠,在村里率先拆掉原来半砖半土坯的低矮房子,建起一座两房一厅的大瓦房,屋子前后留有廊檐,宽敞通透,且美观。接着又买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一台小山羊(录音机),都成为全村第一。那一年夏天的夜晚,我们家成了小小的“影院”,父亲把电视机搬到廊檐下的一方高桌上,劳累了一天的乡亲们摇着蒲扇,围坐在我们家门前的禾场上,看《排球女将》、《血凝》,每晚都要看到屏幕上闪动着雪花为止。第二年,像我们家一样的新房子一座接着一座地呈现,而电视机和小山羊如雨后春笋般地也多了起来。
1990年,父亲辞去生产队队长的职务,贷款五万元,买了一艘货船,和幺舅一起在长江上跑运输,成为村里的第一个个体户。一年后,货船在一次大风暴中遭受重创,几乎翻沉,父亲和幺舅死里逃生。死里逃生的父亲廉价卖掉货船,负债累累。他回到村里,承包下村里一片无人问津的沼泽地,将其挖成两口鱼塘,开始了他的漫漫养鱼生涯。一转身,父亲又成为全村第一个养鱼专业户。依靠这两口鱼塘,父亲还清债务,又供我和小弟读完了大学。现在,大弟接手鱼塘,年迈的父亲母亲依旧住在鱼塘上,这里早已形成一座小小的渔村。
1997年,我结婚,真正离开我的村庄。村里年龄和我相仿的年轻人大多南下打工,抛荒的土地越来越多,曾经热闹的村庄渐渐安静,渐渐寂寥,渐渐萧条。后来,我很少再回到村庄,偶尔回一次,见到的多是野草疯长、河流干涸、苍老的背影,及寥寥的烟火,便心生落寞,不忍再见!
2018年国庆节,再次回到我亲爱的村庄,秋日的阳光温暖和煦,田野上稻谷黄得灿烂,蔬菜绿得晶莹,一大片一大片,充满生机与喜悦。村里少见野草,搁置多年的老屋被清理干净,许多外出务工的乡亲陆陆续续“叶落归根”,他们说:还是家里好!他们说:还是贴着土地,心才安稳!他们回归故里,重新拾起土地。现在的村庄,就如我小时候在作文里写的一样:美丽如街市。
在生命的长河里,四十年的时光只是弹指一挥间。这些时光里的碎片凝聚成璀璨的星河,见证了我的家乡在改革开放中的沧桑巨变,见证了曾经的艰辛与美好!追求的脚步并未停止,我亲爱的家乡将还会留给我们更多的惊喜,更值得珍藏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