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6日 星期
山村影像
■孔帆升(通山)

  近些年,朋友问我去哪了?我最顺口的回答是在乡下,在屋里。屋里是老家,山里,是物理性的村庄,是能承载乡愁又能适时释放乡愁的地方。

  在村庄,那些存于老人脑海的故事不会被岁月风蚀。那些怀念追溯,在虔诚的浸润下,慢慢成为他们生活的重要意义。还有一些“笑问客从何处来”的疑惑,像吸铁石一般引我呀。

  流连于青山绿水间,受蜻蜓与蝴蝶曼妙的牵引,在山路上踌躇,我常常怕打扰了村庄的宁静。住在县城常有忐忑——是否不经意间,一觉醒来就再也找不到乡村的踪影了呢?

  还好,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对乡村失望过。外力并未彻底摧毁乡间的柔软,在钢筋水泥造就的新房之间,总有几间明清老屋还坚守着,如同百岁老人健康地活着,好给儿孙留一条永无尽头的孝道。他们活着,活成晚辈借以炫耀的资本,活成游子的精神之树。

  我记得的村庄,曾有几棵古树一口古井,扎紧山村的根。闺女与婆娘们在井边汲水洗衣,家长里短,嘻嘻哈哈,羞走一个内向男孩。

  也有一些标语,伤疤一样留在墙上,像牙不关风的老者在倾诉一段村史,断断续续勾起“破四旧”的疯狂,想起“黄狗吃屎黑狗遭殃”,想起“猫哭老鼠假慈悲”,想起“吃了桐油呕三七”的教训,想起草垛里的疯邪与神秘。

  还有水塘没毁的。水塘对于村庄真是“金线吊葫芦”,不求万载其昌,但求一脉相承。水半满时正好泛瘦瘦清波,把天上虚虚实实远远近近的什么神马,一股脑子装进心里,够嫦娥与白骨精施展的。乘凉时,婆婆身边围了一群学童谣听故事的鼻涕虫,石匠用结满厚茧的手拉起二胡,把池边槐树上一窝麻雀惊飞。这样的情形,是不是会让人实在些呢?

  鄂南人把联系与来往叫走。走亲戚,走乡邻,一个“走” 字道出散淡与轻松愉悦。客人随便在谁家门口遇到主人,都会有寒喧,主人会端把板凳或椅子,拉着坐下,倒茶,或是取挂腊货,生起炊烟。宽裕人家能拿出平时舍不得喝的好酒,邀上三两长辈相陪,瓶口与坛口打开的那刻,一缕酒香谗得人食欲大增。主客喝着喝着就醉了,说起大话。光阴不早了,客人酒足饭饱,抬起棉花腿,把山路当地毯一样踩。

  当山里人纷纷往外涌后,村庄就稀有人走动了。留守的人自己身上懒得打理,心眼用在植物上了,有事没事就想打扮一下山村。三月桃李,七八月菊桂,四季有花相随相香。怕你嫌村庄陋呢,村人又数说山中珍禽、野花、野兽,就是不说自己。还嫌不够,每年春天要栽上许多开花的树,桃呀,梨呀,枇杷,山茶呀。怕的是你走了就不转身。栽的还有竹与乔木,让鸟的叫声生动了风、空气、阳光与心情。还有一声声狗吠、鸡啼、牛羊哞,它们的独唱与此呼彼应,正是田园送给人的乐章,陶冶了的又岂只一个有乡村情结的游子?

  在清爽的风中从村前走到村后,溪边走到山洼,又在巷子里转来转去,似在寻宝,满满的欲望,想把山村带走。走累了,我会在石桥上坐着。桥上盖起小廓屋,不惧雨雪与灼阳,可以从容歇脚。石桥总是用明亮的双眼深情眷恋上流下流,用肩膀驮起两岸的想往。我不等人,也不等别人把自己当风景,等的是童年嬉水的片断在心头泛起。

  回去多了,偶尔会倦怠,大叔便想方设法调我兴趣:“要不,叔与你一起夹把柴刀上山,割割草,开开路,寻几个蘑菇,砍根杂木?”我说就打把镰刀挂在书房,好割下甜蜜的往事。

  有旧物件,有念想,有故事,我心中美好的村庄不过如此。其实,我留恋的山村非常简单:鸡蛋被孵成鸡仔,笋子长成竹,薯过滤成粉,这便是我喜欢的物理村庄。不会发生质变的还有人与人之间朴素的感情。

2018年8月6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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