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念叨最多的口头禅是——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
少时不懂什么叫本事,总以为父亲的本事很大。父亲不在家,一定是出去兜售他的本事去了。父亲若在家,我们哥五个一定会离他远远的,生怕他会像郭靖一样打出降龙十八掌。为什么呢?因为父亲信奉棍棒出孝子,因为父亲喜欢念紧箍咒。父亲擅长讲《杨家将》、《戚家军》、《岳母刺字》等故事,挂在他嘴边的不是忠孝仁义,就是礼信廉耻。
上面有三个哥哥,犯错挨尅还轮不到我和老五。我俩最喜欢父亲显摆本事。他一讲故事,我俩竖起耳朵听。他一发勤快,我俩就能吃到炸酱面。
父亲的刀功忒好,自然长红的红辣椒被他切得细细长长,菜园现摘的黄瓜被他切得薄薄脆脆。母亲从坛子里摸出几个鸡蛋,破壳而出的蛋黄蛋清被父亲用筷子搅拌几下,往油锅里一摊。母亲扯一把小葱,洗净切碎,待父亲将红辣椒、脆黄瓜与蛋饼一合,酱油一泼,葱花一洒。这时,父亲的炸酱完成了。
和面粉、擀面、切面、煮面都是母亲的事。父亲说是怕面汤把母亲烫伤,主动承担捞面的工作。家里有一个试验室用的长方形大托盘,父亲用一双特制的长筷将面条夹起,放入托盘摊凉后,再把炸酱往面条上均匀铺开。看到父亲端起托盘有节奏地抖动,我们翘首以盼的炸酱面来啦。
那时,我们总是为父亲做炸酱面的本事点赞,一边吃面,一边听父亲念口头禅、念紧箍咒。
亲朋好友遇上不爽的事,父亲开导说“哪里跌下去,哪里爬起来”。哥几个学习成绩不咋的,父亲宽心说“还好一个个都长得五大三粗,拉板车也有本钱”。我毕业分配到外地,父亲说“好男儿先得下乡”。
多年之后,我们才发现,这是中了父亲的圈套。父亲英语也不能辅导,数学也不会教,最念得多的经就是自食其力。
如今,哥五个有车有房了。年逾八旬的老父亲总是毫不动摇地将这些算作他名下的功劳。逢年过节,他就要拿他的家庭统计学说事,归结为一条,一切缘于他老人家本事大。
不过,父亲的本事的确有随年龄增长而增强的趋势。六十岁以后,四个孙子孙女都是两位老人帮衬着带大。七十岁以后,他陪着母亲游港台、访韩国、逛泰国。八十岁的时候,他老人家自告奋勇陪第五个孙子鹏鹏读初中。三年来,两位老人买菜做饭兼盯梢督办,鹏鹏不负众望,考上了华师一附中。
现在,父亲仍然雄心勃勃。母亲因年轻时劳累过度,再加上最近摔伤,父亲婉拒了哥五个的好意,决定由自己照顾母亲。父亲说:“过去苦了她,现在该我服侍她。”
最让我们哭笑不得的是,父亲还一本正经地说:“你说这是什么巧?你妈妈这一跤,好象把我跌醒了,我每天洗衣弄饭,浇园种菜,叮嘱她吃药,陪她去溜达,浑身是劲。”
父亲的话一半是玩笑话,一半是心里话。对我们说玩笑话,是怕我们担心老父母而影响工作。对母亲说的倒是父亲的心里话,退休前,父亲一门心思搞工作,家里家外主要是母亲把所有问题一人扛;退休后,父亲转型很快,跟着母亲“鞍前马后”地效力,以实际行动践行当初白头偕老的承诺。
一个礼拜六,我问父亲:“您的本事大在哪里?”他老人家爽朗地回答:“我以前说有本事,那是跟自己壮胆,也是为你们打气。我,一个高小毕业的,哪有几多本事?”
“要说我和你妈妈有本事,当年能把你们五个养活养大就是本事,老了不跟你们帮倒忙不添乱就是本事。”父亲言之凿凿。


